正文 茨維塔耶娃(俄羅斯·蘇聯)(2 / 3)

您不是我最喜愛的詩人(“最喜愛”是又一個級),您是大自然的一個現象,這一現象不可能是我的,它也無法去愛,而隻能用全部身心去感覺,您或是(還不是全部!)第五元素的化身:即詩本身,您或是(還不是全部)詩從中誕生的物,是大於您自身的物。

這裏談的不是作為人的裏爾克(人是我們注定要成為的!),而是作為精神的裏爾克,他大於詩人,對於我來說他其實就叫做裏爾克——來自後天的裏爾克。

您應當以我的目光打量您自己:用我目光的擁抱去擁抱您自己,當我看著您時,擁抱您自己——無限悠遠、廣闊地擁抱。

在您之後,詩人還有什麼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個大師(比如歌德),但要超越您,則意味著(也許意味著)去超越詩。詩人,就是超越(本應當超越)生命的人。

您是未來詩人們的一道難以攻克的課題。在您之後出現的詩人,應當是您。也就是說,您應當再次誕生。

……

介紹一些簡短的(最必需的)個人經曆:我由於俄國的革命(而不是革命的俄國,革命是一個有其獨特、永恒法則的國度!)而出國,經柏林到布拉格,隨身帶著您的書。在布拉格,我第一次讀了《早年詩選》。我愛上了布拉格,從第一天起——因為您曾在那兒學習。

自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五年,我在布拉格住了三年,我於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去了巴黎。當時您還在那兒嗎?就算您當時在那兒,我為何沒去見您?因為我愛您——勝過世上的一切。這非常簡單。因為您不認識我。出於痛苦的自尊,出於麵臨偶然事件(也許是麵臨命運,隨您如何想)的驚顫。也許,出於恐懼,怕在您的房門口遇上您冷漠的目光(須知您不可能不這樣看我!如果您不這樣,那也將是一道投向局外人的目光——因為您不認識我!也就是說:無論如何都將是一道冷漠的目光)。還有:您將一直把我當做一位俄羅斯女性來接納,我卻將您當做一個純人的(神的)現象來接納。在這一點上,有著我們這一非常獨特的民族的複雜性:我們中的一切——我們的“我”,歐洲人均視為“俄羅斯的”。(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我們與中國人、日本人、黑人交往時——他們非常遙遠,或曰非常不開化。)

萊納·馬利亞,什麼都沒有喪失:明年(一九二七年),鮑裏斯將到來,我們將去拜訪您,無論您在何處。關於鮑裏斯我知之甚少,但我愛他,如同人們隻愛那些從未謀麵的人(早已逝去者,或尚在前方者:即走在我們之後的後來者),愛從未謀麵的或從未有過的人。他已不年輕——我估計是三十三歲,但他卻像個孩子。他一點也不像他的父親(兒子能做得更好)。我隻相信母親的兒子。您也是一個母親之子。母係上的男人——因而是富裕的(雙倍的遺產)。他是俄羅斯的第一詩人,我深知這一點,還有幾個人也知道,其餘的人不得不等待他的死亡。

我等待您的書,像等待一場雷雨,無論我願意與否,這場雷雨總要降臨。完全像是一次心髒手術(不是比喻!你的每一首詩都刺入心髒,並以自己的方式切割心髒——無論我願意與否)。不願意!

你知道嗎,我為何對你稱“你”,為何愛你,為何——為何——為何——,因為你是一種力。一種最罕見的物。

你可以不回複我,我知道什麼是時間,也知道什麼是詩。我同樣知道什麼是信。就這樣。

在沃州,在洛桑時,我還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一九〇三年),我仍記得那時的許多事。我記得一個在寄宿中學學法語的成年黑女人,她什麼也不學,老是吃堇萊。這是一個最鮮明的記憶。藍色的嘴唇——黑人的嘴唇不是紅色的——和藍色的堇萊。藍色的日內瓦湖——那已是以後的事。

萊納,我想從你那兒得到什麼?什麼都不要。什麼都要。好讓你允許我在我生命的每一瞬間都舉目向你——像仰望一座護衛著我的大山(如同一尊石質的天使衛士!)。

在我不認識你時,我可以那樣做,如今我認識了你——我便需要獲準。因為我的靈魂是受過良好教育的。

但我將給你寫信——無論你願意與否。談你的俄羅斯(組詩《沙皇》等等)。談其他許多事。

你的那些俄語字母,令人感動。如同一個印第安人(抑或印度人?),我從不哭泣,但我幾乎也……

我在海邊讀你的信,海洋與我相伴,我們一同閱讀。說海洋也在讀信,不會讓你難堪吧?它不會閱讀別人的,我的嫉妒心很強(對你,——則充滿熱忱)。這是我的兩本書,你可以不讀,但請把它們擺在你的寫字台上,請相信我的話,它們已不再為我所有。(是指在這個世界上,而不是指在寫字台上!)

瑞士不放俄國人入境。但高山會讓路(或被劈開!)——以便我與鮑裏斯能走近你!我相信高山。(我的這個移行,實際上仍接前行——為了讓高山與夜晚押韻,——你能明白這一句嗎?)

瑪麗娜·茨維塔耶娃

一九二六年五月十日

您給鮑裏斯的信將在今天發出——發掛號信,任諸神擺布吧。俄國對於我來說,仍是某個彼岸世界。

裏爾克致茨維塔耶娃

瑪麗娜·茨維塔耶娃:

難道您真的剛剛來過這裏?或者說:我在哪裏?要知道,五月九日尚未結束,這很奇怪,瑪麗娜,瑪麗娜,在你的來信(當我閱讀您的時候,我掙脫了時間,完成了一次向時間難以控製的那個瞬間的跳躍)中的最後幾行之前,您寫下的正是這個日期!您算了日期,說是在九日收到了我的書(打開門,就像掀開一張書頁)……但就在同一天,九日,今天,永恒的今天,我接受了你,瑪麗娜,用整個心靈,用我全部的意識,那為你和你的出現所震撼的意識,我自己也像是海洋,與你一同閱讀,你的心靈之流在湧向我。該對你說些什麼呢?你輪流向我伸出你的兩隻手,然後重新把它們疊在一起,你把它們壓在我的心上,瑪麗娜,就像放在一道溪流上:此刻,當你還握著它們的時候,溪流那歡快的流水便向你湧去……請別躲開它!說什麼:我所有的話語(它們仿佛全都在你的信中出現了,像是走到了通向舞台的出口),我所有話語驟然向你湧去,每個詞都不願落在後麵。在目睹了舞台上的生活之後對帷幕感到難以忍受的觀眾們,不正是因此而慌忙退場的嗎?我也如此,在讀了你的來信之後,看到它又被放回信封便感到難以忍受(再讀一遍,又一遍)。但是,在帷幕中也能找到安慰。請看,在你漂亮的名字旁,在這出色的St.Gilles-sur-Vie(sur-vie!)旁,有人畫了一個大大的、漂亮的、天藍色的七字(就像這樣:七)。七是我的吉祥數字。我打開地圖冊(地理對於我來說不是科學,而是我急於要利用的關係),於是你便被發現了,瑪麗娜,在我內心的地圖上:在莫斯科和托萊多之間的一個地方,我創造了一個空間,以標示出你的海洋。但是你真的能看見德約島和麵對你的科爾博角……阿裏阿德娜(很想知道,她現在幾歲了,個兒多高)也朝那個方向望著……“孩子們”——為什麼——你說“孩子們”,用的是複數?而在一九〇三年,當我已與羅丹交往時,你還是一個小姑娘呢,這幾天,我就將去洛桑尋找這樣的小姑娘。(啊哈,很快就要見到那位黑人姑娘了,既然可以用紫羅蘭去誘惑她:我看到的她,就像列奈·奧勃卓魯阿筆下人物……可是怎樣才能見到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