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1 / 2)

一月

《山居歲月》彼得.梅爾

《二○一六年四月一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一月

這一年的記憶是由一頓午餐開始的。

以往的新年前夜對我們來說,總是意味著過度並且千篇一律式的應酬。那些無法推辭的酒宴,以及午夜時分人們相互間公式般的敬酒和祝福,對我們來說,可絕對不是什麼令人歡喜的體驗。因此,當聽說在幾裏之遙的拉考斯特村,西蒙餐廳的老板將特別推出配有粉紅香檳酒和六道特製大菜的新年午餐,我們不禁心中暗喜。相比之下,以這樣一頓佳肴來揭開未來十二個月的序幕,肯定令人身心愉快得多了。

※※※

聖誕前夜的饕餮大餐

大約十二點半左右,這個外牆用石頭砌成的小餐館已經座無虛席了。在這裡,著實可以看到一群法國飲食的狂熱追求者︱︱他們傾巢而出,一伺入座便立刻進入一種目不斜視、心無旁騖的虔誠狀態。任何話語在這個法國人最偏愛的儀式進行前,都顯得是多餘的。這群可愛的食君子那一身身健碩的體態使人一望而知,他們每天至少有兩、三個小時的時間是全身心地在餐桌旁度過的。

餐館的老板體態肥碩,卻練就了一身絕技,能夠在餐桌之間狹窄的空間裡穿梭往來而遊刃有餘。由於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他特意穿了件橄欖色天鵝絨上裝,打著蝴蝶結領帶,嘴唇上方的兩撇小鬍子用髮臘梳理得油光可鑑。他宣讀菜單的方式十分特別,可謂聲情並貌,鬍尖會拌隨著嘴唇的開闔興奮地上下抖動:鵝肝、奶油龍蝦、牛肉脆餅、橄欖油沙拉、精選乳酪,還有各式各樣的鬆軟細膩、美味可口的甜點,由他朗讀出來就像是一首動人的美食詠歎調。他像真正的男高音大師那樣,不時地親吻著自己的指尖,使我幾乎可以準確地推斷,他的嘴唇應該早已磨出水泡來了。

終於到了上菜的時刻,互道好胃口的喧囂聲漸趨安靜,一片安逸祥和的氣氛籠罩了整個餐館。在進食過程中,我和妻子想起了前些年在英國度過的新年時光:那裡通常都是密雲壓頂、陰霾竟日。很難讓人聯想到同一時節的這裡,卻是陽光普照、天色蔚藍。而所有我們遇到的本地人都不斷地告訴我們,這樣天氣在這裡是再正常不過了。畢竟,這裡是畢卡索畫筆下的普羅旺斯啊。

過去,我們經常在假期時以遊客的身分迫不及待地來這裡享受一年一度的兩、三週溫暖明媚的陽光。每次滿懷遺憾地將要離去時,我們都頂著曬脫了皮的鼻頭發誓:總有一天,我們要定居在這裡。在英國漫長灰暗的冬日和霧氣彌漫的夏季,我和妻子不時談論著這個想法,同時以無限嚮往的目光反覆欣賞鄉下農場和葡萄園的照片,夢想著清晨在斜身入窗的陽光中醒來。而現在,有時連我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們的夢想就在眼前。我們兌現了對自己許下的諾言:在普羅旺斯買下了一座房子,開始勤學法文,告別了過去的一切,還把兩條狗運來,在這裡悠閒地作起外國人來了。

※※※

陽光下的石屋

事情發生得很快,可說是一時衝動,而其中很大程度要歸功於那座房子。我們在下午的斜陽下第一次看見她,當天晚餐時分,我們的心便已經提前入住了。

房子坐落於一條連接兩座中世紀山村的鄉村道路的上方。門前一條土徑穿越櫻桃樹叢和葡萄園與外界相連。確切地說,這是一間農舍,用本地產的石材建造而成。兩百年的滄桑風雨、日曬寒潮把石頭染成了泛白的似灰非灰、似黃非黃的某種顏色。十八世紀初建時,她隻是一間按農舍樣式隨意搭建的小屋;隨著人畜的增加,逐漸向四麵擴建,蔓延開來,終於變成現今這座三層樓高、外形呈不規則形狀的房子。然而,房子的每一部分都十分結實,連從酒窖盤旋而上頂樓的階梯都是由整片整片的石板鋪成。牆壁有的地方足足有一公尺厚,號稱是為了抵禦此地的西北季風。據說,這風猛得能吹掉騾子的耳朵。屋後是一個用圍籬圈住的小小院落,院落的盡頭有一座用白色石頭砌成的遊泳池。屋前屋後總共有三口水井,掩映在幾株綠蔭庇地的大樹和高大的翠柏下,由一叢一叢的迷迭香點綴其間。此外,我們還發現了一棵巨大的老杏樹。在午後陽光的掩映下,半開半閉的木製百葉窗像是昏昏欲睡的眼瞼,卻不經意間透射出這座房子不可抗拒的魅力。

不同於其他房子的是,我們的石屋還可以免受地產開發熱潮的騷擾。法國人有一個毛病:隻要建築法規許可,他們就四處搭建別墅。在風景優美且未經文明汙染的鄉間更是如此,有時即便法規不允許,他們也一樣照蓋不誤。我們在附近的艾普鎮(Apt)就見識過這種以草菅人命的方式搭起的水泥盒子。水泥的顏色是特別的鉛粉色,不論季節如何變幻,始終無法褪去那層凝重的鉛色。法國鄉間未經政府特別保護的地區,很少能夠倖免於難。而我們這座房子的妙處就在於,她坐落在法國國家公園區內,屬於法國文化保護的聖地,周圍嚴禁亂搭亂建。

屋後,盧貝隆山拔地而起,最高處達三千五百英尺,由西而東蜿蜒六十四英裏。參天的杉樹、鬆樹和橡樹使盧貝隆山終年鬱鬱蔥蔥,為野豬、野兔及各類鳥獸提供了理想的家園。濃蔭之下,岩石之間,野花、麝香草、燻衣草和蘑菇隨處可見。如果在天高氣爽之時,站在山頂登高遠眺,目力可及之處,一邊可遙望阿爾卑斯山(Basses︱Alpes)潔白的雪峰,另一邊則可將蔚藍的地中海盡收眼底。一年的大多數時間裡,在山區散步八、九個小時,可能都見不到一輛車、甚至一個人影。無形之中,我們的後花園向外擴充了二十四萬七千英畝,這裡儼然形成了一片狗兒的天堂,隱居者的天然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