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證言
12月12日。晴。
分局長坐在辦公桌後,一根接一根地吸煙,麵前的煙灰缸早已被塞得滿滿當當。他的臉顯得蒼老、憔悴,眼窩下有深深的暗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得到充分的休息了。
突然,一陣刺耳的鈴聲在辦公樓裏響起。分局長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手腕一抖,一截長長的煙灰落在桌麵上。他下意識地抬頭向牆上的掛鍾望去,8點整。
他把煙頭按熄在煙灰缸裏,深吸了一口氣,拿起了桌上的電話,開始撥號。
等待音隻響了半聲就被接起,看來對方也一直守候在電話旁。
“老邊。”
“有消息麼?”邊平的聲音同樣疲憊,更顯得急切,“或者新情況?”
“沒有。”分局長低聲說道,“失蹤的失蹤,營業的營業,昏迷的還在昏迷。”
邊平不說話了。良久,分局長試探著問道:“老邊?”
“嗯。”
“我必須要下新命令了。”分局長艱難地說道,“這幾天……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電話那頭沉默許久。最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好吧。”
說罷,邊平就掛斷了電話。
分局長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突然直起身子,操起桌上的內線電話。
“把楊學武給我叫來。”
楊學武很快就來到分局長辦公室。沒有寒暄,分局長開門見山。
“第一,調集所有力量,搜捕方木,一旦發現,立即控製起來,第二……”
楊學武的表情複雜,囁嚅了半天才訥訥說道:“分局長,能不能……”
“第二,如果他拒捕,可以使用警械。”分局長提高了音量,“但是要活的,我要他親口解釋給我聽!”
楊學武的神色稍有放鬆,連連點頭。
“第三……”
分局長話沒說完,就看見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米楠拿著一張紙匆匆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臉尷尬的分局辦公室主任,嘴裏還不依不饒的抱怨著。
“你這丫頭,幹嘛急成這樣啊……”
“頭兒,”米楠徑直走到辦公桌前,把那張紙拍到分局長麵前,言語急切,“最高檢作出批複了,同意追訴二十一年前的羅陽村殺人案。”
“哦?”分局長拿起那張紙,瀏覽一遍之後,把征詢的目光投向楊學武。
楊學武猶豫了一下,開口說道:“雖然可以立案了,但是,證據……”
“我不管!”米楠突然尖叫起來,衝楊學武連連揮動雙手,“把江亞抓起來!隻有控製住他,方木才會安全!”
楊學武看著披頭散發、幾近癲狂的米楠。她瘦了很多,皮膚暗淡無光,唯獨雙眼還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可怕光芒。
他咬了咬牙,回頭望向分局長。
分局長看看他,又看看米楠,漸漸地,決絕的神情出現在臉上。
“把方木的事放下,先辦這個!”分局長站了起來,“把江亞抓回來,能延長羈押期限就延長——二十一年前他隻是個毛孩子,我不信一點證據都沒留下來!”
楊學武應了一聲就轉身向外走,邊走邊對米楠說:“你去辦手續,我去抓人!”
抓捕行動異常順利,江亞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中束手就擒。他始終沒有反抗,甚至麵帶微笑。
江亞被帶至分局,直接送往訊問室。楊學武吩咐其他人去準備預審,米楠則從江亞被帶進分局伊始,就一直死死的盯著他。如果那視線是利刃的話,江亞恐怕早已碎屍萬段了。
一個同事匆匆走到楊學武身邊,低聲耳語了幾句,隱約可聞“證據”、“時間”、“欠缺”幾個字眼。楊學武的臉色沉了沉,轉頭看看米楠,似乎暗自下定了決心,拍了拍那個同事的肩膀。
“你們先忙著,這邊我來想辦法。”
說完,他伸手叫來另一名年輕警員,低聲說道:“把訊問室的攝像機關掉。”
年輕警員一臉驚訝:“楊哥……”
“照我說的做。”楊學武的語氣不容辯駁,“如果出了問題,就說是我關掉的。”
安排好一切,楊學武拍拍米楠,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進了訊問室。
江亞被銬在椅子上,雙眼微閉,聽到有人進來,他抬起頭,衝楊學武和米楠輕鬆地頷首示意。
“老相識了,我就不跟你廢話了。”楊學武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江亞對麵,“你叫江亞,曾用名狗蛋,1975年6月18日出生於Y市F縣羅洋村。二十一年前,你殺死了自己的父親,然後隻身離開了羅洋村,從今年5月至年底,你以‘城市之光’的名義,連續殺死了六個人——我說的沒錯吧?”
江亞笑笑,調整了一下坐姿:“楊警官,如果你有證據,那麼我們沒必要談下去;如果你沒有證據,我們同樣沒必要談下去,不是麼?”
“是啊,該有的我們都會有的,隻是時間問題。”楊學武毫不示弱,“我們可以慢慢等。”
“我也可以等。”江亞淡淡的說道,“不過我們最好聊點別的,關於那些話題,你應該知道,我沒什麼好說的。”
說罷,他就歪著頭,意味深長地看著楊學武,表情似笑非笑。
冷不防地,米楠開口了。
“方木在哪裏?”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似乎渴望知道答案,又害怕麵對真相,“你把他怎樣了?”
“不知道。”江亞聳聳肩膀,對米南眨眨眼睛,“也許去了他該去的地方吧。”
米楠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喉嚨裏發出一聲受傷的母獸般的哀嚎。眼看她就要向江亞撲過去,楊學武急忙拽住他,不顧她的踢打掙紮,把她推出門外。
再轉過身的時候,楊學武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雙眼血紅,臉頰上的肌肉突突地跳動著。
“你告訴我,”楊學武一把揪住江亞的頭發,把他的臉仰起來,“你把方木怎麼樣了?”
江亞滿不在乎地仰著下巴,因為頭發被拽住的緣故,他的雙眼上翻,不屑的神態更甚。
“楊警官,”江亞朝牆角的攝像機努努嘴,“你在訊問我麼?”
“當然不是,這隻是熱熱身。”楊學武鬆開他的頭發,伸手從腰裏抽出電警棍,“這有助於你思考問題。”
江亞的臉色變了變,看看楊學武手中的電警棍,一字一頓地說道:“如過你敢碰我一下,我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是麼?”楊學武按下握柄上的開關,一步步向他走近,“我很想試試‘城市之光’到底有多強大。”
江亞掙紮起來,卻絲毫不能阻止楊學武把通了電的電警棍伸向自己身下的鐵椅。
正在此時,訊問室的門突然被推開,分局長打不走了進來,看見手握電警棍的楊學武,臉色一沉,低聲喝道:“收起來!”
楊學武滿臉不甘的盯著江亞,重重地“哼”了一聲,抬手關掉了電源。
“打開他的手銬。”分局長指指江亞,對楊學武說道,“你帶著他,還有米楠,到我辦公室來,有東西給你們看。”
“什麼?”
“一盒錄像帶。”分局長看看楊學武,又看看江亞,似乎仍然對這件事感到難以置信,“是方木寄來的。”
市公安醫院。住院部。三樓盡頭的病房。
女護士從這個腦死亡者的腋下拔出體溫計,看了看刻度,小聲嘀咕了一句奇怪。
這的確是個奇怪的家夥。雖然他已經被確診為腦死亡,卻一直用呼吸機維持著。而呼吸機上設置的各種參數,例如壓力比和潮氣量什麼的,和普通的腦死亡患者有很大的區別。而且在這幾天裏,患者多次出現呼吸抵抗的情況——換句話來說,他似乎是有自主呼吸的。
更奇怪的是他的老婆。入院第二天,那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就趕到了這裏。看到他的時候,女人哭得昏天黑地。然而,和患者的領導談了一次話之後,她就再沒出現過。
總之,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
正想著,女護士無意中掃了沉睡的患者一眼。一瞥之下,她的心髒仿佛停止了跳動,手中的體溫計也“當啷”一聲落在地上,斷成了幾截。
這個叫邰偉的腦死亡者,正圓睜雙眼,直直地看著她。幾秒鍾之後,他竟然開口問道:“今天,是幾號?”
女護士以手掩口,把一聲驚叫生生地憋在了喉嚨裏。腦死亡者開口說話——這不是活見鬼了麼?
“幾號?”
“十……十五號。”
這死而複生的人從被子裏伸出手來,拽掉了臉上的呼吸麵罩,轉眼間,竟坐了起來!
女護士再也掩飾不了內心的恐懼,尖叫一聲就跑出病房。
邰偉沒有理會她,一邊四下尋找著,一邊試圖下床。可是,因為臥床數天的緣故,猛一起身,眼前頓時天旋地轉。他閉上眼睛,靠在床頭,立刻感到冷汗布滿全身。稍稍適應了一些之後,他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手機正放在床頭櫃上。
開機。邰偉連連按動鍵盤,直到調取出一條短信息。
信息隻有兩個字:七天。發信人:方木。時間:12月9日上午10點11分,也就是方木向他開槍的幾分鍾前。
邰偉反複看著這條短信息。其實,他在假裝昏迷,暗示邊平查看自己手機的時候,仍然不知道這兩個字背後的真實意圖。隻不過,邰偉信任方木,即使是眼睜睜的看著他向自己開槍。
邰偉放下手機,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那一大片淤痕正在漸漸好轉。抬頭看看窗外,陽光正好。
方木,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
可是,你在哪裏?
錄像帶是四天前寄出的,收件人是分局長。楊學武把江亞銬在椅子上,又環視了一下辦公室裏的人。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江亞身上。邊平、分局長、米楠,甚至江亞本人都死死地盯著那盒錄像帶。
楊學武輕咳一聲,待分局長轉過頭來,就輕輕地向江亞努努嘴,分局長明白他的意思,堅決地說:“讓他看!”
他晃了晃手裏的錄像帶:“這也是方木的意思。”
畫麵裏先是一隻張開的手,緊接著,方木的臉露了出來。他向身後看看,又調整了一下鏡頭的位置後,轉身坐下。從畫麵中的背景來看,視頻拍攝的地點在方木的家裏。
他並沒有急於開口,看了鏡頭幾秒鍾,入壇笑笑,似乎對這樣的出場方式很不習慣。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現在看到這盒錄像帶的人,是分局長、邊平、學武、米楠……還有你,江亞。”
一直盯著屏幕的江亞突然抖了一下,臉色瞬間就變得慘白。
“當你們看到這些的時候,我已經死了。”
觀眾們不約而同地發出小小的驚呼,米楠雙目圓睜,用手死死地捂住嘴巴,整個人也搖晃起來。
宣告自己的死亡,讓方木也覺得有些黯然。他低下頭,似乎要鼓起勇氣去麵對這個事實。再抬起頭的時候,臉上是一絲勉強的笑容。
“今天是2011年12月9日。現在是上午九點。再過一個小時左右,我就會在太原北街的星巴克咖啡廳和邰偉見麵。”方木頓了一下,神色歉然,“我會向他開槍,現場的視頻監控係統會完整地記錄案發過程。但是,我不是殺人犯。我用的是橡膠彈頭。我會朝他的胸口開槍,可能會打傷他,但他不會死。而且……”
方木輕輕地笑了:“如果這家夥看懂了那條短信的話,現在已經裝死好幾天了。不過,我還是得對他說——”方木收起笑容,頗為鄭重地對著鏡頭點點頭,“——對不起了,兄弟。”
分局長抓起電話,眼睛盯著屏幕,嘴裏簡單地下達命令:“去公安醫院,把邰局長叫醒,帶到分局來。”
聽到方木的話和分局長的命令,楊學武已經驚訝得無以複加。他看看邊平,後者麵沉如水,顯然對邰偉沒死這件事早已了如指掌。米楠和江亞則同自己一樣,滿臉震驚。尤其是江亞,雙眼幾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著屏幕裏的方木,上身前傾,似乎想把他從電視機裏拽出來問個究竟。
方木沒讓他等太久,直截了當的揭曉了答案:“江亞,這是為你而設的一個圈套。當你看到這段畫麵的時候,我相信,我已經被你殺死了。而且,我衷心地希望是這樣,因為,這就意味著,我的計劃已經成功了。”
江亞的臉抽搐了一下,仿佛想擠出一個不屑一顧的笑容,然而,他的額頭上已經冷汗涔涔,那笑容比哭相還難看。
“從邰偉撞車打人的錄像被上傳至網絡之後,我就知道你會把邰偉當做‘城市之光’的下一個目標。因為在你看來,殺死一個警察,更刺激,更轟動,也更能滿足你的狂妄心態。但是,我不能讓你這麼做。”方木的麵色平和,語速不急不緩,“於公,我是個警察,邰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你手裏;於私,魏巍為了向我證明孫普從未消失過,把你調教成惡魔一樣的人——已經有太多的人死去了,尤其是,你殺了廖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