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許多天不刮的胡須使他的容貌接近古代人,或說更脫離人而接近神。
我想象英格曼神父在那一刻腦子空空,隻盼著這場戲順利進行,直到結束,千萬不要節外生枝,他經不住任何意外枝節了。
他目送一個個“女學生”登上卡車尾部的梯子,消失在卡車篷布後麵,從她們的身材、動作他基本能辨認出誰是誰,但叫不出她們的名字。他有點後悔沒問一聲她們的名字——是父母給的真名字,不是青樓上的花名。他隻記得一個名字,就是趙玉墨。這大概也不是她父母給她的名字。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趙玉墨寧可忘掉親生父母給她起的名字。
當天晚上的晚餐是燒糊了的土豆湯。陳喬治死去之後,大家就開始吃法比的糊粥糊湯。不同的是,這頓晚餐分量極足,每個女學生都吃雙份。下午法比在準備晚餐時,並沒有料到那十三份湯將多餘出來。女學生們終於實現了她們這些天藏在心底的祈禱:讓我飽飽地吃一頓吧,別讓那些窯姐分走我的糧食了。她們沒想到,她們的祈禱被回複了,是以如此殘酷的方式回複的。她們一勺一勺地吃著土豆湯,書娟偷偷看了一眼對麵的蘇菲。蘇菲臉上一道血痕,是混戰時被指甲摳的,那道血痕是蘇菲麻木的臉上唯一的生動之處。誰也沒有發感慨:啊,那些女人救了我們。也沒人說:不曉得她們活得下來不?但書娟知道同學們跟她一樣,都在有一搭無一搭地懺悔:我當時隻是想吃飽,沒想到我的禱告對她們卻成了惡毒咒語。
還需要一些時間,需要一大截成長,她們才能徹底看清這天晚上,這群被她們看成下九流的女人。
晚餐前,法比·阿多那多帶領她們祈禱,然後他匆匆離去了。
夜裏十二點,法比從外麵回來,身後跟著一個高大的西洋女士,學生們認識她,此刻輕聲稱呼她“惠特琳女士”。女士和法比一樣,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手勢眼神也像中國人。她帶來了一個理發師給女孩們剃頭。兩個小時之後,一群小女生成了一群小男生。惠特琳女士是乘一輛救護車來的,淩晨離去時,救護車裏運載了一車穿著條紋病號的少年病號,“他們”個個麵黃肌瘦,眼睛呆滯無光,條紋病號服飄飄蕩蕩,看起來裏麵沒有一具實質的身體。
我姨媽和同學們扮成染了傳染病的男孩,在金陵醫學院的病號房藏了兩天,又被偷偷地送到南京附近的鄉下,再從那裏乘船到蕪湖,而後轉船去了漢口。法比·阿多那多一路護送,身份從神父變成了監護“醫生”。誰也沒想到,那次臨時的職業偽裝永久地改變了法比的身份。半年後他回到南京,辭去了教堂的職務,在威爾遜教會學校教“世界曆史”和“宗教史”,在其他大學零散兼課,那十三個被秦淮河女人頂替下來的女孩中,唯有我姨媽孟書娟一直和他通信,因為她和他都存在一份僥幸,萬一能找到十三個女人中的某一個,或兩個,即便都找不到,得到個下落也好,別讓他們的牽掛成永遠的懸疑。
十七
審判戰犯的國際法庭上,我姨媽孟書娟認為她見到的那個麵目全非、背影如舊的女子就是趙玉墨。孟書娟給當時在美國的法比·阿多那多寫了封信,告訴他趙玉墨還活著。法比的外祖母是一九四五年十月去世的,給孤兒法比留下了一點房產,法比去美國是為了變賣它。我姨媽在信裏告訴法比,趙玉墨如何否認自己是趙玉墨,法比的回信一個月之後到達,他說也許趙玉墨隻能成為另一個人才能活下去。
隨著日軍在南京屠城,強奸的事件漸漸被揭示,漸漸顯出它的規模,我姨媽對趙玉墨的追尋更是鍥而不舍。她認為她自己的一生都被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七天改變了。她告訴我,離開教堂之後,她和同學們發現常常冒出窯姐們的口頭嬋,或冒出她們唱的小調,那些肮兮兮的充滿活力的小調居然被學生們學過來了,全是下意識的。偶然爭吵起來,她們也不再是曾經的女孩,變得粗野,個個不饒人,你嘴髒我比你還髒,一旦破了忌諱,她們覺得原來也沒什麼了不起,男人女人不就那一樁事?誰還不拉不撤?到了想解恨的時候,沒有語言比窯姐們的語言解恨了。那之後的幾個月,法比·阿多那多費了天大的勁,也沒能徹底把她們還原成原先的唱詩班女孩。
我姨媽跟我說到此,笑了笑:“法比哪裏會曉得,那對我們是一次大解放,我們從這些被賣為奴的低賤女人身上,學到了解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