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豔陽高照,她的聲音卻像夜半冷霜,沒有一點兒活氣:“我知道你恨我。”
他在後頭不出聲。
“家父喜好鑽研佛法,教過我念經超度,可我不想親自超度,因為知道自己不配。我對不起他,若非因寫信催他回去,不會趕在最危險的時候出發,不會為了加快速度走水路,也不會遇上對頭,劍傷不致命,可惜浸了水……”
“別說了!”他忽而打斷她,過了半晌,低聲道:“我恨不恨你不重要。”
他托我照看你,臨死都記掛你,怕你自責。
所以我恨不恨你都一樣。
餘兆點了點頭,十分感念未婚夫的愛恤。她不是不想哭,隻是哭不出來。幼時每每犯錯,母親簡直氣得死去活來,再拚命狠揍也揍不出大女兒半滴眼淚,旁邊弟弟妹妹已經嚇哭幾回。
摯友一條性命竟換不回心愛之人一滴眼淚,難怪睜眼瞎始終不能釋懷。
李小姐笑道:“對了,小叔讓我轉告你,大吃呆的遺物在北院廂房,書房他收拾過了,臥房還有些私物,應該是你們往來的信件等什物,他沒動過,也沒讓下人進去。”
“我這就去。”她起身道:“替我謝他。”
“你們真有趣,難得說上兩句話,卻讓人傳來傳去的。”李小姐也起身:“一個人不害怕麼,我陪你。”
她頗納罕,又不是不認識的人,有什麼可怕的?
我也這樣想,不過一般人去死者故居,免不了心裏發怵,李小姐說,不過我不怕,大吃呆同我們要好,死後也不會變鬼嚇人。就算他忍不住飄出來,那也再好不過,還能同他說說話呢。
餘兆想起母親亡故之後,幼弟便挪到另一間屋子去了。說是晚上不敢合眼,定不下心。母親生前最疼他,嗬護到近乎虔誠。她與妹妹是墊桌角的瓦片,弟弟是汲日月精華雕刻而成的美玉,不可相提並論。倒是她與小妹一切如常,都覺得假如母親魂魄乍現,至多如往常訓斥幾句,責備沒有照顧好小弟。
說著也就到了,北院與東院緊鄰,中間隔著一道門欄。繞過假山石台,穿過幾株錯落的桃樹。李小姐生性好動,不肯老實走回廊,對她說咱們抄近道,身形一動,從小池塘掠過。
這樣的確近了很多,前頭是李仲的住處,兩處房屋一前一後,中間沒有隔擋,空空蕩蕩,豎著幾根練功用的木樁,兵器架靠在一旁,有長槍短刀,弓弩箭羽。據說兩人誌趣相投,形影不離,想必平時有空便在此練功切磋。
餘兆推門而入,映入眼簾是陌生的房間,和林觀一樣,名義上應是最親近的人,其實他們滿打滿算,攏共見過三次。
第一次還小,弟弟出生,家裏擺滿月酒席。母親應酬客人,她是長姐,負責照顧弟弟,一步不敢多走。別的孩子吵吵鬧鬧,林觀跟著玩一會兒,見她孤零零回裏屋,拉住問道:“聽說有秋千?”
她衝那邊一努嘴:“讓我妹妹帶你去。”
“你帶我去。”
“那你替我抱孩子?”
“好。”說著接過繈褓。
沒料到對方一口應允,此時不好反悔,而且一身輕鬆的感覺真好。到了秋千架旁,林觀又說肚餓,不如盛些果子來,邊吃邊玩,說著折返回去,不大一會端著滿滿一碗好吃的,有菜有點心,又像變戲法兒似的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桃脯,悉數放在她手心上,自己欲蓋彌彰地捂住,嘻嘻笑道:“藏起來,別讓人看見。”
“我家也有桃樹,結的桃子沒有這個甜。”
“我娘會做果脯,我家有好些呢,李子杏子都有,隻是沒帶來。以後你去我家嚐!”
可憐的小弟被遺忘在一旁,他們又吃又玩,不知不覺酒席欲散,聞得林家人喚他名字。臨走撂下一句:“說好了,以後來我家!”
還真去了一次林家,也是滿月酒。林家添了千金。餘母十分不解,為何生個丫頭弄得跟小子似的,如此大費周章,也不值當啊。
餘兆在席間沒有看見林觀,據說病了。她饞得很,滿腦子蜜餞。居然偷偷溜進後院,終於在一間滿是藥香的屋子外頭瞥到一張濃眉大眼的麵孔。林觀喝完藥,眉毛擰成一線,抬頭見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靜靜佇立,病已好了大半。
蜜餞很甜,齁住嗓子,她吃得痛快。用來去苦的蜜餞全被她吃了,他就看著,也不覺得苦。
兩人消磨一個下午,因為林家還請了戲班。晚上不得不走了,他又將眉毛擰成一股:“什麼時候見呢。”
“總能見的。”她很篤定:“等著。”
直到十八歲那年林家提親,他們已是十年未見。她早已忘記他的長相,十年光陰實在很長,況且他已經成年,大不一樣了。親事初定,百感交集,心思一時穩穩當當,一時飄飄蕩蕩。沒人注意她的心緒。母親病重期間一門心思盯著弟弟讀書。
他到底是跟家裏提了,不然媒婆為何偏偏敲了餘家的門。那時太小,你來我家這種話說的自然,現在回憶起來卻很不自然。還真是去他家,而且以後是他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