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下樓來,金錢卜落。問蒼天,人在何方?
恨王孫,一直去了。詈怨家,言去難留。
悔當初,吾錯失口。有上交,卻無下交。
皂白何須有,分開不用刀。
從今莫把仇人靠,千言相思一撇消。
這是朱淑真留下的一首《斷腸迷》。它讓我想起那一首熟誦多年的苦情詩:“一別之後,二地相懸,隻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裏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係念,萬般無奈把君怨。”在這冊書將要結束的時候提到《斷腸迷》是因為它是朱淑真留給這個消損不潔的人間,最後的紀念。
到這一處,仿佛已經跟隨著朱淑真來到浙江杭州的青芝塢。這是她葬下的地方。她將帶給它一片祥和的純潔。那是她用畢生的光陰與苦難兌換來的珍寶一樣的靈魂裏的清淨氣場。男女之間的情緣愛念,此刻仿佛一縷輕風被她握在手中。
她終於等來了這一刻。這一刻,她成了自己的宙斯,成了自己的耶和華,成了自己的釋迦牟尼。她變成了一朵蓮花。
橫眉冷對,冷嘲熱諷,都不足為懼。她毅然決定的事將永無任何可能再去作更改。愛如此,不愛如此。聚如此,散亦如此。她用一生的愛之闕如回贈給了父母一次如同生命一般盛大莊重的儀式。隻是來得更決絕更真實更慘烈。但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這一刻,多富有,多滿足,多幸福。
朱淑真的記憶在生命斷裂之前發出光芒的,就是縱身如水的那一瞬間,她死死的抓住了存在過的無跡可尋的時間與生命的真相。
魏仲恭在《斷腸集序》裏有記載:“其死也,不能葬骨於地下,如青塚之可吊,並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
因朱淑真“忤逆”封建綱常,名聲敗壞,流言蜚語猶如投向人間冰冷純白的毒,一步一步地腐蝕著她心底最後的一點光。最後,她在枯萎的潮浪之下一步步走向沉眠。朱淑真自溺身亡之後,家中亦不敢留下淑真那些“非良婦”之聲的詩詞作品,怕家族背上罵名。於是,朱淑真父母無奈之下將它們付之一炬,湮沒了佳人的絕世才華。
最終,她漸行了一次生命裏悲壯又瀟灑的折返。然此刻,這一些都已不再重要。她亦已不記掛任何惱人的瑣碎。她對父母也沒有此處的芥蒂。她的生到此為止,再以後的所有都與之無關。包括她的葬。
沒有人知道這一刻的朱淑真站在雲端用高貴聖潔的姿態睥睨著這滾滾紅塵濁亂人間的渺弱和不堪一擊。不會有人知道這現世裏的幸福或者苦難背後隱藏的真諦,除非他們得到與她同等的力。但這是渺茫的。沒有人有勇氣會願意用一生一世的愛去兌換一回生命本源的潔。沒有人。
滔滔溪水東流去,芳魂淹沒何之罪?
觸目此景悲無限,摧人腸斷心欲碎。
斷腸集裏斷腸淚,苦澀之中苦澀味。
姻緣簿上姻緣錯,鴛鴦難得鴛鴦配!
如此。你已不能說朱淑真的斷腸詞詞心詞義窄。她不是紅拂女,少了一點俠骨之風。亦不是李清照,缺了一些決斷之氣。她隻是一名心意如煙花燦然,內攜詠絮之才的靜定女子。她的一生,如同煙花焚城,灰燼無聲。於是,她在完成了自己身為朱淑真的活之後遽然結束身為朱淑真的生。這一刻,她與萬事萬物已經沒有了關聯。她在她的愛裏遺世獨立地趟過了這漫漫紅塵。我知道,生命輾轉,輪回一趟,她終將回歸到菩提樹下清淨無塵的本原。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她在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她的生命,用另一種方式完成了屬於她自己的靜滿之美。她將對自己所經曆過的一切,保持沉默。永久的,永久的沉默。
生是過客,跋涉虛無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