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回家,與父母告別。人言,父母在,不遠行,但是榮小白暫時無法在這片陸地生活下去,無法接受二十年來一成不變的生活瞬間倒塌的現實,他不得不離開一段時間。他給父母留了兩萬,出海歸來又有四五萬的收入,新的生活還可以開始。錢財猶如高級妓女,窮漢們大罵其肮髒,卻又趨之若鶩。榮小白當了一回暴發戶,這才知道狎妓也就那麼回事兒,手一握,五十多萬來了,手一鬆,五十多萬飛了,而他的生活依然如故。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這就是人生啊!

作為一個失敗者,他做得相當成功,事實上由始至終他都認為是在從一個失敗奔赴另一個失敗。他拚死拚活地賺錢,創建快遞網絡,接受盞食天,但這有能怎樣?他在努努的父親麵前幾乎不敢抬頭,他在戴媽媽麵前狗屎不如,他甚至可以被徐澤霖麾下太子黨中任意一個小角色玩弄於股掌之間。

他扶著護欄,望著陰沉黯淡的天空。波浪湧動的江麵,悲愴之情油然而生。他即將離開這片陸地,離開這芸芸眾生,像一個苦行僧,漂泊在蒼茫大海上。他需要不斷反省,反省自己的懦弱與無能,而那素未謀麵的大海也會在每天深夜用其深沉的聲音責問他,你。為什麼要到這裏來?

我為什麼要到那裏去?榮小白望著腳下的江水,回想那一個個漸行漸遠的身影,內心滿是無奈。如今他一貧如洗,賣掉了所有家當,讓蔣彙東將那筆錢以及戴佳的衣物送回南通,從此他的回憶也將斷送在這個陸地。他自知對不起那個曾經陪伴他二十年的女孩,隻願以綿薄之力協助她補上那筆債務,因為她不是一個債務抵押物,她是他深愛的女人。半年以後當他回到這裏。她已經成為別人的妻子,即使有機會見麵,他也隻能止步於幾米之外,輕輕地說一聲,你好。

有一天晚上戴佳忽然問道,小白,我們戀愛幾年了?

他以為是她的口誤。於是掐著手指算了一下,自作聰明地說,九十四天了。

戴佳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微微地點頭,噢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榮小白想到這裏。胸口又酸又疼,他總是那麼遲鈍,連她那麼熱烈的示愛都沒有察覺得到。如今他才意識到,在戴佳的概念中,他們早已開始戀愛,興許是三年,五年,十年或者更久。她考試時給他傳答案,她每天都要搭乘他的破車。她幫他製作小軟陶去追求小蘿莉。她放棄北京的一個高薪職位,與他一起輾轉奔波在求職的路上。榮小白終於想了起來。他們的確已經戀愛了很久。

然而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都已經呼嘯著消逝,他再也無法回到那個年代。他打開背包,取出那隻歪瓜裂棗的軟陶人偶,溫柔地撫摩著,而後奮力扔進江水之中,洶湧的江水立即將它淹沒。榮小白對著那隻人偶沉沒的方向輕輕地擺手,自言自語道,永別了,榮小白。

大副站在船舷邊,拿著擴音器對著他喊道,榮小白,登船集合了!

榮小白應了一聲,拖著行李箱往跳板上走,那根跳板又長又窄,遠遠看上去仿佛一條繩子。其他海員們從這裏經過時都如履平地,隻有榮小白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生怕摔下去,何況這一次他還拖了那麼重的箱子。他第一腳踩上甲板時深呼了一口氣,走了上去,他流亡飄泊的生涯從此開始。

當他顫顫巍巍地挪到跳板中間部分,已經離地十來米高,萬一摔下去絕對可以半身不遂。這個高度的風比地麵大得多,吹得跳板悠悠地晃蕩,發出吱呀吱呀地聲響。幾個友善的海員趴在船舷上,望著忐忑不安的榮小白,而大副站在跳板另一頭,循循善誘道,別往下麵看,往我這邊走,不停地走就行了。

榮小白並沒有恐高症,隻是這淩烈的風吹得他心底發毛,他穩住情緒,自我安慰道,這是新生活的第一步,千萬不能丟人丟在起跑線上。他鼓足勇氣,繼續往上走,不料他剛抬腳就聽見遠處一個熟悉的聲音高呼道,榮小白!

他愣了一下,猜想自己遭遇幻聽,於是繼續前進,不料那一聲呼喚又從背後傳來。這次他對原先的揣測產生動搖,那聲音真實得幾乎可以觸摸,可以擁抱,他遲疑地扭頭觀望,看見一個身影正向這邊跑來。他放下箱子,抬起一隻手擋住迎麵而來的風,這才看清戴佳的臉。這一刻,他驚慌失措,恨不得拎起箱子往船上跑,而後將跳板推下去。他要遠走他鄉,目的就是淡忘這個即將成為他人之妻的戀人,如今她卻跑過來見證他的敗退,這猶如一個內心虛榮的窮光蛋在垃圾箱裏翻找食物時被自己的前任戀人撞見。然而,他的雙腿像水泥柱一樣失去知覺,他怎麼也挪不動,隻得迷茫地站在高空的寒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