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露神威(1 / 3)

金元明之際,道家分為兩大派別,即正一派和全真派。

金大定七年,重陽子王嚞收七位弟子創立全真派。三年後,王重陽病逝,其大弟子丹陽子馬鈺掌教,以山東為中心,廣招信徒,勢力漸趨壯大。到長春子丘處機掌教之時,全真派已是盛況空前,在秦、晉、冀、魯、豫、皖都擁有深厚根基。東向海,西向秦,南際淮,北至朔漠,山林城市,廬舍相望,什百為偶,甲乙授受,牢不可破。

待到成吉思汗統一蒙古,揮師南下,欲與南宋聯合圖金。河北、山東等地正處於三方交界,是三家必爭的咽喉要地。全真派因在這兩省擁有極大勢力,有兵家可借之勢,便成為三方爭相拉攏的對象,蒙、金、宋先後派遣使臣,征召全真教主丘處機。

對於丘處機,後人爭議太多,多詬病他背棄漢民族而投靠蒙古人。

但就當時形勢來講,他確實是全真派史上不世出的領袖人物。他審時度勢,認為金朝必定滅亡,南宋孱弱也不可免,唯有蒙古方興未艾,必定奪得天下。於是他卻金使,謝宋聘,唯赴成吉思汗之召。

丘處機帶弟子西行覲見成吉思汗,受到大汗極高禮遇,賜以虎符、璽書,命掌天下道教,並免除所有全真道士的差役賦稅。後來,蒙古軍隊飲馬長江,征服金宋,建立元朝,全真派成為他們收攬人心、安撫民 眾的得力助手。蒙古人馬上得天下,但也明白治理漢地必須使用漢法,當時蒙古汗廷並無漢族士人佐政,全真道士便成了他們的漢學師父。元朝一代,全真派由下層進入上層,全真宮觀、弟子遍布天下,聲焰隆盛,鼓動海嶽。

但凡事沒有恒久,到了太祖起兵反元,鑒於全真派與元朝關係,太祖接受劉基建議,轉而拉攏在江南頗有勢力的正一派。第四十二代正一天師張正常也是慧眼獨具,表示願遵太祖調遣。後太祖即位南京,建立大明,張正常入賀進京,太祖賜其“正一嗣教護國闡祖通誠崇道弘德大真人”,命其領道教事。

從此,在大明朝廷的極力抬高和反手壓製下,正一派日益興盛,而全真派逐漸衰落,經過多年,天下全真宮觀幾乎被正一派占盡,連北京白雲觀這等全真大觀也都落入正一之手。

全真道士因受排斥打擊,逐漸轉入地下活動。沒骨氣的全真道士為了生存,通權達變,轉投正一門下;有點操守的就隱居起來,繼續修行;有極少數則堅決抗爭,均被朝廷褫奪度牒,甚至被充作丐戶,受盡羞辱磨難。

張鬆溪是浙江寧波府人士,從小父母雙亡,全真道人孫十三見他靈根非同尋常,便將其收為義子,從此入了全真門下。全真不興,張鬆溪從小跟師父流離失所、受盡磨難,但孫十三對他視若己出,倍加嗬護,張鬆溪的童年還算多有歡樂,於是養成了他豁達樂觀之天性。孫十三傾其所學全部傳於張鬆溪,他本人雖資質平庸,但他有個了不起的師祖——張三豐,所以張鬆溪所習乃是全真正宗,加之他靈根異秉,修為很快超越師父。

隨著張鬆溪的功力日漸增長,孫十三由喜轉憂,他知全真派身份特殊,生怕徒兒樹大招風,反丟了自己性命。於是臨死前立下遺囑,命張鬆溪隱名埋姓,尋一落腳之地,平平安安地過此一生,非到萬不得已,不得顯露功夫法術。

張鬆溪安葬師父之後,便嚴遵師囑,混跡市井,做些小買賣謀生。

後來因為變故,他輾轉來到南京城,結識好友魏良輔,在他的資助下開了一爿肉鋪,聊以度日。

近日南京城連出怪事,魏良輔屢次受邀參與驗屍,都不得要領,官府無法,隻能草草結案。魏良輔隱隱覺得此事絕非尋常,懷疑是術士做法。他雖劍術了得,但對於法術卻一竅不通,逼不得已,隻好請張鬆溪出山,一道來探個究竟。

知道張鬆溪名字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而知他出自全真派的更是鳳毛麟角,袁忠微居然一下就點出他的師承,著實讓張鬆溪吃驚不小。而提到全真一派在大明王朝的遭遇,想起從小的境遇以及師父貧病交加而死的慘景,他心中更是五味雜陳,一時說不出話來。

袁忠微見他心有所動,繼續說道:“外人均道我是秦中神相,好不風光,其實老夫還有一個身份不為人知。張鬆溪,我與你是同鄉,生在寧波城西的子巷。”

張鬆溪一聽,心中大震,道:“你?你難道是丐戶出身?”

這丐戶由來已久。

南宋初,金兵大舉南侵,宋將焦光瓚率部不戰而降。金兵既退,焦部為時人所不齒,被朝廷貶為賤民。賤民多分布在寧波、紹興一帶,地位低於尋常平民,遭人蔑視,生活悲苦。

待太祖大定天下,建立大明,為更好地控製役使民眾,把所有著籍官府的人戶,編製成軍、民、匠、灶等戶,承當各色不同的差役。

這些賤民經曆了宋、元兩朝之苦,本以為到了大明,算是守得雲開天現。誰知太祖對他們並無好感,認為其祖上都是叛漢之徒,於是編其為“丐戶”。後來,成祖靖難,將反抗他而忠於建文皇帝的人,也貶為丐戶,令他們世代為奴為仆。

丐戶的社會地位極其低下,見到任何普通平民都得敬稱“老爺”“太太”“少爺”,而良民中即使是三歲小兒也可以對一個七老八十的丐戶直呼其名。丐戶不得從事士、農、工、商四民職業,幹的都是雜役、說媒、捕蛙、跑腿、敲鑼打鼓、抬轎抬棺材、收破爛換糖之類的“賤業”。凡被列為丐戶者,男不許讀書,女不許纏足,不得與良民通婚姻,隻能自相配偶。丐戶連衣著都是固定,男人須戴狗頭帽,穿橫布,不得著長衫,婦女要蓄“老嫚頭”,穿黑尼衣,忌用紅色,出門無論晴雨,必攜帶長柄雨傘,倒夾在腋下,這樣才能方便大家一眼識別丐戶。

平民即使賤至苦力,亦不願意與墮民為鄰,丐戶隻能自行聚居,其住宅也必須比一般平民要簷低三尺。寧波丐戶的聚居之地為子巷,那裏全是歪斜破損不堪的竹籬茅舍,幹淨的屋子難得見到。因此在當地,“子巷生的”等同於“狗娘養的”,是句極惡毒的罵人話語。

這袁忠微聽到“丐戶”二字,仰天歎道:“丐戶,丐戶!幾十年了,好久沒有人這麼稱呼我了。”

張鬆溪在寧波附近長大,知丐戶境遇悲慘,少時曾親見一名淪為丐戶的全真前輩,路遇一群平民,因沒有主動打招呼,鞠躬讓路,被活活打成重傷。看袁忠微動情,他想起往事,不禁心中一酸。

魏良輔對丐戶之事多有耳聞,他又比張鬆溪精明許多,聽袁忠微這麼一說,心下生疑道:“一入丐戶,永世不得翻身,千秋萬代為主家奴仆,不得離開本地,即使稍有資產,亦不能捐資納官,改變身份。你怎得如此逍遙自在,行走南北,名震天下?”

不說則已,袁忠微聽罷,臉色刷的一下變白,麵孔變得如石像般僵硬,雙唇戰栗,微微抖動,眼圈一紅,竟落下淚來。這袁忠微剛才還喊打喊殺,現下竟潸然淚下,倒大出眾人意料……袁忠微,作為一代成名人物,竟不顧強敵當前,還淚流滿麵。隻聽他哽咽道:“我出身丐戶,少時雖無緣進入學堂,但自問頗有天賦,自己偷著讀書無數。一日,讀到莊子《人間世》中‘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我如醍醐灌頂,不僅天子是老天的兒子,人人皆是老天的兒子,在老天麵前,人皆應平等,而為何天子偏偏用自己的話框起一些東西讓人們認為它們是好的,再框起另外一些東西讓人們認為它們是不好的呢?我們丐戶同樣為人,他皇帝老兒憑什麼判我們活得豬狗不如?”

接著,他歎口氣又道:“唉……隻怪我那時年輕氣盛,憑書上之理,徑直去找私塾的夫子理論,結果被夫子驅逐,又遭生員恥笑,進而毆打。想到平日所受屈辱,胸中氣憤難平,於是不再顧忌身份,與他們對打,混亂之中,失手殺死一人,我恐懼之極,當天便逃出寧波府。”

說到此,年逾花甲的袁忠微失聲痛哭。在場三人,無不動容。

少頃,袁忠微止住哭泣,抹抹淚水,道:“從此,我浪跡天涯,幾次險些身死異鄉。幸得恩師不棄,幫我改頭換麵,更名改收於門下,還傳我一身相術。後來恩師仙遊,我已在江湖小有名頭,因思家心切,悄悄返回寧波,打探父母下落,方知我逃走當晚,子巷便起了大火,雖施救及時,但我家周圍卻化為白地,我父母及鄰裏百十口人,無一幸免。

當地丐戶皆說,夜間見有黑衣人縱火。當時被我打死之人是一官吏之子,衙門皂役到子巷查抄抓捕,未能拿到凶手,定是這些狗腿子為幫官長泄憤,害了我全家性命。”

張鬆溪聽得怒起,竟忘了剛才雙方還劍拔弩張,猛地頓腳,道:

“朝廷鷹犬,卑鄙無恥!”

魏良輔不敢放鬆警惕,悄悄抓住張鬆溪的手腕,暗示他少安毋躁,聽聽這袁忠微接下來怎麼說。

袁忠微並未理會兩人反應,繼續道:“聞家人父老受我連累而死,我恨自己當年考慮不周害了大家,也怨這世道黑暗無邊,隻可惜當時我空有一身相術,但卻手無縛雞之力,我衝入官府,卻被幾個皂吏輕鬆料理。報仇不成,又斷了手臂。我萬念俱灰,尋了一處清靜之地,想自行了斷。這時一位高人路過,救了我的性命,為了複仇,我拜在他的門下,修習法術。後來他看我殺心太重,將我逐出師門,但我已得他部分真傳,用來殺敵,已是足夠。我血洗寧波府衙,殺了那些狗官,但這仍顯不足,我要殺過南京,再殺向北京,讓朱家狗皇帝知道,莫把丐戶不做人看!”

張鬆溪搖搖頭歎道:“我說秦中神相聲名隆盛之時突然從江湖消失,原來中間還有這番曲折。”

魏良輔心中凜然,道:“血洗寧波府衙,是你一人所為?”

數年前,寧波府衙上至知府,下到皂吏一夜間盡數被殺,手法極其怪異狠毒,所有屍體沒有一個囫圇完整,皆像是遭巨力撕扯,屍塊遍地散落,內髒隨處可見。朝廷震怒,但多方調集人手,皆查無可查。孝陵衛懷疑是僵屍作祟,但曆經數月也未找到僵屍藏身之地,隻好結案作罷。

袁忠微點點頭道:“不錯,實不相瞞,老夫習的就是養屍之術,那日我引兩具白毛僵入得府衙,一前一後,無一人走脫,大開殺戒,好不爽快!哈哈哈!”

屍魅之術,誇巴永吉是內中高手,陸亦軒在陽明院聽他說過,操持僵屍需碰巧為之,主要目的還是為降服僵屍,萬不可故意蓄養僵屍。

江湖上也曾傳說有專門養僵屍害人的法術,不過此術過於惡毒,極損陰德,早為法門正派所不齒,沒想到這袁忠微居然使得此術。

張鬆溪的心猛跳了一下,道:“養屍?此處之土地,潑水即幹,頗像秦中養屍土。袁前輩,你殺那七人,莫不是都養在此處?”

袁忠微道:“不錯!這裏土質幹燥,遍地無毛,不居蟲蟻,頗似鳳翔一帶土壤。屍首埋入這種土地,即使曆經百年千年,肌肉毛發等也不會腐壞,再受地氣滋養,就會變為僵屍。能找到此地,真是福氣!”

陸亦軒心中大震。誇巴山長曾講過此節,陝西鳳翔府以西,土地極厚,掘三五丈不見地泉,多有養屍之地。因此那裏有“二次葬”的風俗——人死之後並不馬上下葬,而是將屍體停殯於露天郊野,等屍上皮毛血肉都腐蝕化盡,方能入土為安。若不照此辦理,囫圇屍首埋下三個月便會發凶,遍身長出細毛,變成毛僵。如果葬得夠久,不定成為何種僵屍,養出一個魃,一個犼也不是沒有可能。

張鬆溪緊鎖眉頭道:“袁前輩,還差一人,還差一人就練成屍陣了對吧?八具毛僵,分立於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位置,攻敵時變化萬端,進退自如,來去如潮。此陣既成,萬夫莫當,不知能奪多少人性命。”

袁忠微一驚,道:“恩師沒有說錯,張鬆溪,你果然是法門奇才。

我將肺腑之言與你和盤托出,一則敬佩你的修為,二則你也知全真門人所受屈辱,不比我們子巷中人少去多少,三則希望你能與我共報此仇。

大陣不日即成,到時必將南京六部那些王八蛋,殺個幹幹淨淨。將來我們殺到皇城,再不必像往日那樣躲躲藏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魏良輔久未出聲,聽袁忠微說得激昂,不禁冷笑一聲:“哼,袁忠微,你是被我們撞破陰謀,自知不敵,才改為拉攏吧?剛才你不是還用樹蛇毒粉想置我等於死地嗎?你口口聲聲為丐戶報仇,但現下即使殺光天下官吏,到時隻不過另換一批,那些丐戶之境遇又如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