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中午,雪停了,茫茫的白色漸漸消褪,打雪仗的孩子們興猶未盡,提著雪板怏怏地回家了,地麵上人蹤鳥跡消失的無影無蹤,一切景物又都恢複了原來的樣子。初雪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了,它用一種顏色,一種聲音宣示了上天的旨意:生命的又一次輪回開始了。
夢醒寒山寺
由於一首唐詩的緣故,一個地名在夢中縈繞了多少年。這首詩便是張繼的七絕《楓橋夜泊》,這個地名就是寒山寺。“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這是一首意境淒美的詩。長途漂泊的旅人,寄宿在江中的客船上,在深秋的長夜裏,聽著陣陣烏啼,輾轉難眠。憑窗眺望,夜空下,楓葉蕭蕭,漁火點點,閃爍不定。霜風吹過,把古寺的夜鍾送入耳中,孤獨的詩人對家鄉的向往,對親友的係念,對前途的困惑一起湧上心頭,激起了無盡的愁思。
長期以來,在我的想象中,寒山寺應該是坐落在江邊的山凹裏。幽雅而略帶寒意,雄渾而透著寂寞。江中漂泊著漁人的小舟,山上是疏淡的楓林,一如它的名字。那裏既是遠離紅塵的佛門淨土,又是讓騷人墨客心儀的詩的淵藪。
後來讀的書多了,知道了那寺是因一個叫寒山的和尚而來的,楓橋也不過是寺前運河上一座石橋的名字。但我還是寧願堅守我的想象。
今年初夏,到蘇州旅遊,終於目睹了寒山寺的真容。隻見它坐落在平地上,寺前的運河早已幹涸。小小的楓橋和江村橋橫跨其上,看樣子顯然是後人重建的。寺院的規模並不大,回蕩了千年鍾聲的鍾樓,矮矮地立在後院的西南角。隻有一座塔在院中拔地而起,為全寺增添了幾許氣勢。寺門外就是無數家大大小小的店鋪,男男女女的店主們正拉扯著、叫賣著與這座寺院、與那首唐詩能沾上邊的各種旅遊紀念品。
這遠離山水,已經為市井紅塵重重包圍了的寺院,難道就是我夢中的千年古刹嗎?雖然正是初夏,江南的天氣已經有些悶熱。可我驟然生出的失落感,卻似一股深深的寒意切入肌膚。我真不願意相信眼前的景象,竟是我在心底縈繞了幾十年的所在。
草草地遊覽了一遍,擠過熙熙攘攘的紅男綠女們,踱出寺外,千年的鍾聲依舊在風中悠揚著,千年的詩意卻永遠丟在姑蘇城外了。
天高雲淡晚秋天
熬過了灼熱難耐的夏天,看著田野的莊稼變成飽滿的果實流進農家的大囤小缸裏,北國的晚秋便來臨了。山坡上茂密的雜草灌木依舊生機未減。墨綠的色彩變成了斑斕的色彩。淡綠的、金黃的、鮮紅的、暗褐的錯雜交織。凝重之中帶者些許冷意。成群的鳥兒時而在天空掠過,時而繞在空曠的田野裏啄食遺落的籽食,又隨時被漫散遊蕩的羊群驚起,在低空盤旋著。
這是一個彌漫著詩情畫意的季節。霜氣尚未降臨,太陽少了些熾烈,多了些溫和。風微寒而未侵骨,縷縷白雲在天上淡淡的飄動,像是擦拭著一麵碩大的明鏡。
你如果有興趣到附近的山坡上走一走,對色彩的體味會更深一些。所有的花都謝了,變成了各種各樣的果實,在叫不上名來的灌木和雜草的枝梢上搖曳著,而那些變幻著顏色的葉子卻把另一種美麗和燦爛呈現到你眼前。使你不得不驚歎大自然魔術師般的妙手,沉湎其中流連忘返。如果你踱到一條難得一見的小溪邊,你就會發現,透著寒意的水比原來更清了。偶然漂來一片紅葉,你會下意識地撈上來。欣賞它花一般的嬌豔,蝶一般的輕靈。然後再把它輕輕地投進水中,任其悠悠地遠去。
晚秋是這樣的美麗,但生活在城市中被鋼筋水泥包圍著的人們是無福享受的。花店裏有著四季不斷的鮮花。但那不過是和狹促而做作的公園一樣,是人工創造的玩物,怎能比得上大自然的豐富與慷慨呢?
秋天是短暫的,但大自然的生命卻是永恒的。熱愛自然的人,在什麼季節裏都會擁有美麗,因為他是用心去尋找,去擁抱的。
火炕
在北風呼嘯的冬天,我常常想起老家的熱炕來。小時候,家裏窮,冬天是最難熬的。光身子上穿著一身舊棉衣,走在路上,風直往肚皮裏鑽。手腳常常凍的裂開一條條血口子。一下了學。書包一丟,就往炕頭上爬。滾燙的土炕,通紅的爐火,很快就驅散了全身的寒氣。喝一碗祖母遞過來的熱稀粥,頭上便冒出微微的細汗來。一條熱乎乎的火炕對缺衣少食的農家來說是多麼的重要啊。
家裏的火炕通常占了整間屋子的一半。用磚砌上七十公分高,用土填充到一半的地方,再用磚或土坯砌上回環貫通的煙道,然後蓋上石板,石板上用泥封好抹平,上覆以蘆席。煙道一端是灶台,另一端通向壘在牆內的煙囪。在取暖的原理上類似於現在的暖氣,炕麵就是一個大型的散熱器。
我記的,一到冬天,我們全家要住在西屋裏。就因為西屋雖然舊,卻有一盤好爐火,不堵塞,不冒煙,風越吹,火吸的越猛,炕燒的越熱。而且那一條炕棱是用了上好的酸棗木做成,被摩擦得黑紅發亮。
那時的人家,窗戶都是用白紙糊的,稍有震動便會破裂,門逢也不嚴,風從門窗的縫隙中鑽進來,家裏的溫度並不高,取暖便全靠了這火炕。很難想象,沒有火炕,誰家能熬過那北方漫長的冬天。
為了保持炕的熱度,父親需要守在火台旁,不時的往火裏加煤,直到全家人都入睡,才能把火封住。早上天快亮的時候,父親又早早的起來,把火捅開,並把爐底的灰掏淨倒掉。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父親那雙纏滿橡皮膏藥枯瘦的手從煤盆中抓煤的情景。
為了度過冬天,父親在每年的秋天,就和村裏的許多男人一樣,每天在勞作完之後,在夕陽中到村外幾裏地的煤窯上去挑煤,直到把院中的煤倉垛滿,而這個時候,冬天就來臨了。父親一生體弱多病,別人一擔挑一二百斤,父親隻能挑七八十斤。別人挑一回,父親就得挑兩回。現在回想起來,瘦弱的父親是怎麼盡著全力正在支撐著這個貧困的家呀。夕陽中,在崎嶇的山路上,那百十斤的擔子壓在肩上,三步一歇,五步一擺,四五裏地擺到家裏,一路上要拋灑多少汗水,忍受著多少饑寒啊。終日的勞累,使困乏的父親常常倚在火台上吸著一袋旱煙就睡著了。那叼著的煙袋掉到地上,頭一歪再醒過來,抓起炭盆裏的煤往火裏加。等家人都睡下後,父親才把火封好,最後一個躺下。
隨著時代的發展,家家都安上了暖氣,窗戶都換上密封很好的玻璃窗。室內的溫度高了,火炕的作用也逐漸消失了。輕便美觀的床代替了炕,直到樓房取代平房,煤氣取代灶火,火炕在日漸城市化的老家已經成了一個曆史名詞,在人們的記憶中淡忘了。
祖母和父母親早已作古了,我也進入了中年,住在寬敞的樓房裏,家裏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間。我卻常常想起老屋的火炕,想到那一家人擠在一個炕上的情景,心裏便湧起無限的溫暖來。而當我給孩子們講起火炕的時候,看著他們漠然不解的眼神,心裏又會生出許多莫名的失落與悲哀。
我想唱歌我就唱
我向來不太讚同把什麼當成生命的提法。盡管事實上要在一方麵作出非凡的成就確乎需要把它當作生命那樣看待。我的天性決定了我隻能做一個平庸的人。但這又有什麼不好呢?世界上畢竟庸人居多。該工作的時候,我盡自己的能力工作著,該做詩的時候我興之所至,傾訴自己對生活的感受,對生命的領悟。雖然哪一方麵難以出類拔萃,卻自感無愧於心。詩自然是高雅的東西,但如果把它當成生命一般看待,這對於我來說是不堪重負的。所以我盡管讀了三十年的詩,也寫了三十年,卻從來沒有想把自己綁在這個沉重的十字架上,因而也就永遠難在詩國裏登堂入室,而隻能徘徊門外,心向往之了。
出了一本小冊子,有人稱我為詩人,我知道那隻是因為我是個警察而能寫幾句歪詩,有些像沙漠中的一株小草,雖不成器,也彌足珍貴的緣故,所以繆獎罷了。
我壓根兒就沒想成為一個詩人,更不想靠這個小冊子爭名逐利。性本慵懶,又多讀了幾本道家的書,寫東西多為消遣,本不足為人道。但我確實是愛詩的,愛的自然,愛的平和,一任自己的天性。那種嘔心瀝血,死去活來甚至不惜與之共存亡的執著我是做不到的。
於是我就在想唱歌的時候,無拘無束地唱歌,在想寫詩的時候,隨心所欲地下筆。有人厭惡,有人譏諷、有人欣賞、有人稱道都全然不顧。
因為壓根兒就沒想做詩人,所以能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寫出來的東西算不算得上詩,也就無關緊要了。
故鄉的棗樹
我的家鄉在太原西北的汾河穀地,依山傍水。山是呂梁山的餘脈,水便是汾河。村前河堤上是成行成排的人工栽植的鑽天楊,漫散在田埂地畔、路旁山腳和人家院落中的便是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棗樹。
這些棗樹大多是天然生長,未經人工培植。或數十成林,或單株獨立。有一兩人不能合抱的老樹,老枝虯幹,像曆盡滄桑的老人;有同株蘖生出的一叢小樹如人丁興旺的家族。它們不擇地而生,在空曠的沃土中迅速繁衍,在貧瘠的風化石上頑強生長。它的根伸向哪裏就會在哪裏破土而出,萌生出新的生命來。
棗樹的木質堅硬而沉重,在木匠看來難以加工成型。很少有人用它來做梁做棟。但如果下工夫用它做成擀麵用的擀杖或土炕的炕沿,則堅久耐用,年代越久,則越能磨得油亮發紅。棗樹的性格也是粗獷而堅強的。它不像別的果木嬌。它的壽命可以長到幾百年,隻要不死,便能年年開花結果。它的果實在收獲的時候也極其簡單,成熟季節隻要用竹竿或木杆在樹梢上敲打,盡管打的葉落技折,也絲毫不會影響到明年的開花結果。每年的中秋時節,正是棗子成熟的日子。一家打開,家家開打。杆子聲響成一片,在村子裏起伏飄蕩。杆影閃處棗子落地如紛紛珠雨。男人上樹,女人、孩子揀棗。這樣的日子能持續一二十天,當時的村子簡直就是棗的海洋。棗子摘下來後,就要晾曬。家家陽台上、房頂上都被棗子鋪滿,站在高處望去,紅彤彤一片,香甜的氣息溢滿村子的上空。我的童年正是農村生活清苦的年代。糧食都是高粱玉米,一年到頭難得有什麼可口的東西下肚,席囤裏的棗子就成了農家孩子的點心,放學歸來饑餓難耐,抓兩把用以充饑。來了客人或去串門,無物可奉,掏出幾捧聊做禮品。在農業學大寨的年代,幾乎家家分得糧食都不夠吃,正是這些棗子和瓜菜一起使近於饑餓的人們渡過了難關,延續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