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長長的餐桌,無數的餐盤,她們安靜地彼此對視。
微弱的燈光透過窗戶,照出一小團密密麻麻往下墜落的雨點。
顧裏走過去,拉開她旁邊的那張凳子,坐了下來。
林衣蘭的眼圈紅了。她放下刀叉,抬起手捂住了臉,最終還是忍不住小聲地哭了起來。
顧裏拿起桌子上早就冷掉了的菜,起身走進廚房,把每一盤菜都加熱了之後,重新端回來。
她拿起刀叉,和林衣蘭一起開始吃晚餐。
宮洺在家裏,往他黑色的Goyard旅行包裏塞衣服、雜誌、書、CD。
他走下樓,坐進他的黑色奔馳裏。
他穿過冷雨裏寂寞的上海夜晚,穿過醫院的大門。
他下車後沒有打傘,沉默地走在連綿的細雨裏,在醫院護士們的竊竊私語下,穿過醫院的走廊,走到崇光的房間。
他推開門的時候,崇光把頭從被子裏抬起來。
他放下包,把裏麵帶給崇光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來,掛在衣櫃裏。把雜誌和書,放到床頭櫃邊上。然後把幾張新的遊戲光碟,放到了電視機的旁邊。
崇光紅著眼睛,看著沉默不語的宮洺。
“哥哥。”崇光坐在地上,用沙啞的聲音叫他。
宮洺轉過身來,通紅的眼眶裏,閃動的眼淚,像是窗外湖麵黃色的光暈。
他放下手裏的雜誌,走到崇光身邊,在地板上坐下來。
崇光把被子分一些給他,他裹進去,伸過手攬過自己的弟弟。
他黑色西裝上,濕淋淋的,是外麵寒冷的大雨。
南湘一隻手撐在廁所的洗手池邊上,一隻手擰開水龍頭,把剛剛自己嘔吐出來的一堆爛泥一樣的東西衝進下水道。
她抬起頭,看著鏡子裏披頭散發、醉醺醺的自己。
廁所裏有一小塊窗戶,可以看見外麵的雨。
可是廁所外震天響的電子舞曲,淹沒了所有的雨聲。
她翻開自己手機的屏幕,背景上四個女生的麵容,那麼年輕,那麼美好。
她用水洗了一把臉,看著鏡子裏濕淋淋的自己,哽咽起來。
顧源站在車邊上,撐著傘,等著從樓上走下來的顧裏。
顧裏小跑幾步,從門廳的屋簷下走到顧源的傘裏。她抬起頭,捧著顧源的臉,把眼淚吻在他的臉上。他用沒有撐傘的那隻手,用力地把她抱緊在自己的胸膛裏。
傘外是一整片龐然而又安靜的雨水。
一整個小小的宇宙裏。
有一個小小的時代。
當我洗好澡,走出來坐在客廳擦頭發的時候,Neil已經從他的房間裏出來了。當然,我並不知道他之前剛剛在房間裏哭過。
我隻看到他和簡溪在玩國際象棋。而唐宛如在沙發上盤著腿,應該是在做瑜伽,當然也有可能是在睡覺,因為還在念書的時候,很多次早上我衝進顧裏的房間,都能看見唐宛如在床上以一個蘇氏螺旋水母螺的姿勢熟睡。
我坐在Neill旁邊觀戰,Neil趁簡溪思考的時候,湊到我耳朵邊上說:“Your boyfriend is so cute.”
“你離他遠點兒!”我把毛巾抽打在他頭上。
“這話你得對他說吧。”Neil壞笑著。
正當我想要叫醒唐宛如、讓她幫我打Neil的時候,顧源、顧裏回來了,他們把濕淋淋的傘收攏的時候,我看見了站在他們背後的顧裏媽,林衣蘭。
Neil一聲“嗚呼——”歡叫著,朝顧裏媽奔過去,然後直接撲向她懷裏。他從小就和林衣蘭很親,幾乎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媽。不過,他畢竟已經不再是五歲時那個可愛的金發小天使了,現在一米八幾的個頭,直接撲過去,於是林衣蘭尖叫了起來。
說實話,我第一次發現,顧裏媽和唐宛如,是那麼的神似。
顧裏翻著白眼,走過來坐在我身邊。她一把扯過我的毛巾擦頭發,邊擦邊對我說:“我媽也搬過來住。她住那間空房間。”
我剛想說話,她一巴掌擋住我的臉:“閉嘴。”
“你怎麼知道我要說什麼?”我怒了。
顧裏輕蔑地看著我,然後把臉轉過去,再也沒理我。她那副表情,驕傲地向我傳遞著我的人生永遠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的信息。
我們的同居氣氛因為有了顧裏媽的加入,變得有點像一個巨大的家族聚會。
顧源去廚房泡了一大壺伯爵奶茶出來,我們圍坐在沙發上,分享著熱氣騰騰的奶茶——當然,是裝在HERMES的茶杯裏。
我和簡溪恩愛地窩在一起,顧源和顧裏親密地靠在一起,顧裏媽寵溺地讓Neil躺在她的大腿上。而唐宛如,像一條蜈蚣一樣盤踞或者說倒掛在沙發的靠背上,我們都知道,她是新世紀裏的獨立女性。
顧裏媽看著顧裏和顧源恩愛的樣子,非常感動,她一邊喝奶茶,一邊對我們說:“顧裏,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嗎,拿我的白色流蘇披肩,裹在頭上作婚紗,幻想自己是新娘子,然後非要纏著你爸爸,說要結婚,那個時候的你……”不過還沒等顧裏媽說完,顧裏就打斷了她。
“哦不,不,不,媽,不,你記錯了,”顧裏躺在顧源懷抱裏,半眯著眼睛,以一種很舒服的聲音說,“裹著披肩扮新娘子的,那是Neil。”
林衣蘭眼睛往上翻了翻:“……好像確實是Neil。”
我和簡溪緩慢地點頭,沉思著。
“Finally we get the answer after so many years!”顧裏伸出雙手,做作地用指尖鼓掌。
“Finally you make me hate you.”Neil抓過身邊的墊子,朝顧裏扔過去,顧裏躲也不躲,看起來鎮定極了,當墊子快要砸到她臉上的時候,顧源伸出手,準確地接住了。
好像先前的悲傷被溫暖漸漸衝淡,窗外的雨也漸漸地小了。剩下一些水珠,留在玻璃上。
顧裏媽把茶杯收拾好,然後我們就要各自回房間睡覺了。
我們最後麵對的一個問題是:是按照老規矩,顧裏和我睡,簡溪和顧源睡;還是顧源和顧裏睡,簡溪和我睡。
顧裏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理直氣壯地問我們:“難道我們隻有這兩個選擇麼?”
我、顧源、簡溪:“不然呢?!”
最後的決定,是我和簡溪睡,顧源和顧裏睡。
在發生了之前顧源和Neil的誤會之後,我和顧裏都顯得非常謹慎。
無論今天晚上是否發生什麼,那也隻是把某些一定會發生的事情提早了而已。而如果讓簡溪和顧源睡,那搞不好就讓某些不會發生的事情發生了。
我和顧裏闡述完我們的觀點之後,被顧源和簡溪黑著臉拖進了各自的房間。
我和簡溪擁抱著躺在床上。
他的氣息離我很近很近。應該是從來沒有這麼近過。我在他身體的清香味裏,臉變得越來越燙,而在一個接近一分鍾的親吻之後,我的臉就快要燒起來了。如果這個時候丟一個雞蛋在我的臉上,兩分鍾後一個金燦燦的煎蛋就出現了。
簡溪口腔裏的味道非常清新幹淨,他之前刷好了牙,但又不是剛剛才刷,所以並不是那種充滿薄荷牙膏味的親吻,而是來自他體魄的荷爾蒙味道。
而最最致命的是,我雖然穿著睡衣,但簡溪除了內褲,什麼都沒穿。因為他和顧源一樣,都沒有睡衣放在我們這裏。我的臉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他結實有力的心跳在我的耳邊清晰得就像張藝謀電影裏的戰鼓一樣。
在我的大腦已經開始瘋狂地想一些亂七八糟的畫麵的時候,簡溪在我的耳邊,用灼熱的呼吸對我說:“林蕭,要不要我們……”
OK。我徹底眩暈了。
我知道總會有這樣的一天。
如果用文藝一點的腔調來說的話,就是我們從毛毛蟲化成蝴蝶(好吧,太惡心了……),又或者,更直白一點,我們會從小女孩,變成女人。
從高中和簡溪交往第一天開始,我就確定,陪我經曆這個人生裏最重要過程的人,一定會是簡溪。
我躺著,仰望著俯視著我的簡溪的臉,慢慢地把眼睛閉起來。
“嘿嘿,”黑暗裏,簡溪笑著,溫熱的呼吸拂在我的臉上,“別緊張呀,小童子軍。”
“你不也是童子軍麼,你說我。”我硬裝作非常“見過世麵”的樣子。
“哈哈,我當然不是。”簡溪笑著還擊我,我剛想抬起手掐他,手舉到一半,就停在了空氣裏。黑暗中,我雖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可以很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身體慢慢地僵硬起來。
我們兩個人彼此沉默著。
黑暗裏那些瘋狂生長的荊棘,再一次地破土而出了。
“你剛剛說的那句,是什麼意思。”我躺在他的懷抱下麵,問他。
他沒有回答我。
他在黑暗裏沉默著,沒有回答我。
床頭那盞黃色的燈亮著,燈光下,簡溪赤裸著上身,靠坐在床頭。光線下,他的身體呈現出一種性感的古銅色,肌肉的陰影透露著一種原始的欲望。
我縮在靠近門口的帶扶手單人沙發上,冷冷地看著他。
他低著頭,沒有看我。
我和他從高中的時候開始交往,那時我們都是完全沒有性經曆的學生。而現在,他和我說他不是處男。也就是說,他在和我交往的歲月裏,至少有一次,出軌了。
也許就是在我被公司罵的時候,也許是我生病的時候,也許是我坐在窗前寫日記記錄我對他的愛的時候,也許是我抱著顧裏安慰她的時候……這些時候,我的簡溪,也許正在別人床上,赤裸裸地和別的女人糾纏在一起,以他幹淨而性感的年輕身體,和對方一起,黏膩地、滾燙地,彼此融化膠著在一起爆炸。
我看著坐在床上性感而又英俊的簡溪,沒有任何的欲望。之前心中那種黑暗而又陰毒的想法,慢慢地蘇醒過來。
簡溪走下床,朝我走過來,他還沒有靠近我,我就舉起手,指著他,說:“你別過來。我聞到你身上的味道,真讓我惡心。”
簡溪停下來,不動了。
心髒裏,某一個地方碎了一個小洞,於是,黑色黏稠的液體汩汩地流了出來,像是黑色瀝青一樣包裹住我的心房。雖然臉上還掛著兩行淚珠,但是,我知道,自己的心髒正在變得堅硬起來,百毒不侵。
簡溪張了張口,像要說什麼,最後還是咽了回去。
我冷笑著看著他:“你想說什麼,你說啊,你說出來啊!”
簡溪看著我的樣子,有點發怒了,他壓低聲音說:“你以為你就很幹淨嗎?”
“你什麼意思?”我冷笑一聲,我覺得他瘋了。
“你那天晚上和那個叫什麼崇光的作家,待了一個晚上沒有回家,第二天騙我的事情,又怎麼說呢?你知道麼,林蕭,我在你樓下等了你一個晚上。”
我聽著簡溪講完這番話,什麼都說不出來。更準確一點,是我什麼都不想說了。我站起來,慢慢地走到他的麵前,冷靜地抬起手,指著房間的門:“你給我滾。”
簡溪轉身穿好衣服褲子,頭也不回地拉開門走了。
我站在房間裏,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雙腳都發麻了,才在床邊上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