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著多年的默契,唐宛如迅速心領神會:“哎呀,你們也看出我變漂亮了呀,別這樣說,我隻是有女人味了些。”
顧裏二話沒說拉開椅子站起來走了。
剛走兩步,就聽見唐宛如殺豬一樣地尖叫了起來,這和她剛剛所說的“女人味”簡直差了三個時區。
站在背後的那個女人,抓起唐宛如的頭發,雙眼發紅地大聲說:“唐宛如,你是不是和我男朋友亂搞在了一起?”
我和南湘撲通一聲坐回椅子,南湘扶著額頭(更主要的是為了遮住臉),有氣無力地說:“幫她們找一個話筒吧,整個餐廳的人都在豎起耳朵聽,看他們脖子伸得太辛苦了。”
我完全沒有理睬南湘,正專心地在包裏翻出墨鏡準備戴上。
而弄清楚了對方的男朋友是衛海之後,這場罵戰迅速地升級了,比Windows的操作係統升級得都要快。
隻是聽著那個女的口裏從“不要臉”迅速升級為“賤貨,爛B,娼婦”之後,我們再也受不了了。顧裏走過去扯開那個女的,斜著眼睛問:“你自我介紹完了沒?”然後甩開她,過去拉著像是小鹿般驚恐的唐宛如離開了。
剛走了兩步,顧裏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一樣,往旁邊一閃,一碗黑米粥擦著她的耳朵飛過去。
顧裏回過頭,冷笑了下,然後轉身輕輕拿起旁邊看傻了的男生桌上那碗碩大的番茄蛋湯,一抬手嘩啦啦潑到那個女的身上。“你看準點呀,”顧裏笑了笑,“要像這樣。”
走出食堂的大門之後,顧裏突然回過頭對顧源說:“對了,我生日party,你帶上你的那個好朋友衛海一起哦,我邀請他。”
我和南湘默默地跟在背後,像兩個小跟班。我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彼此達成了共識:“得罪誰都不要得罪顧裏,否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之後我和南湘去學校的圖書館,在聽到衛海要參加生日會後的唐宛如迅速恢複了粉紅色棉花糖的模樣,跳躍著,跳躍著,跳躍著(……)朝體育館跑去了,落日把她粉紅色少女情懷的身影倒映在跑道上,看上去像是綠巨人浩克在夕陽下幸福地奔跑著。
顧源揮了揮手:“我和Neil約了遊泳,你要去嗎?”
顧裏趕緊搖頭:“請帶著那個小祖宗離我越遠越好。”顧源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什麼,轉身走了。
顧裏一個人朝寢室走去。半路上,電話響起來。
她停下來看著手機,過了很久,才把電話接起來。她把呼吸調整得波瀾不驚:“席城,我告訴你,就算我和你上過床,但是你也不用指望用這個來威脅我。你可以告訴我身邊的朋友,沒有關係。但是如果你傷害了我和我的生活,那麼你一定也會用十倍的代價來償還。”
顧裏輕輕地掛斷了電話,然後踩著高跟鞋走了回去。
她並不知道,剛剛就在她背後三步遠的地方,是追過來想要問她事情的顧源。
落日下顧源的身影停留在學校寬闊的道路上。兩邊的梧桐在傍晚的大風裏,被吹得嗚嗚作響。
新天地的這家法國餐廳,一直以來就以昂貴的價格和囂張的服務態度著稱。他們堅持的理念就是“顧客永遠都是錯的”。
不過這個理念在顧裏麵前顯然受到了挑戰。我相信在宮洺或者Kitty麵前,也一樣會受到挑戰。說白了,也就是逮著軟柿子捏,在這一群養尊處優的人麵前,他們眼睛都不敢抬起來。
我和唐宛如理所當然地變成了接待(……)。本來難逃這個厄運的還有南湘,隻是不知道這個天殺的突然消失到哪兒去了。十五分鍾前,她還在電話裏慘叫著“上海的交通應該入選滿清十大酷刑啊”,而現在就音訊全無了。以我對她的了解,她在抱怨堵車的時候,應該是還在家裏的沙發上賴著沒有起來。
顧裏的生日會極其隆重,在某個方麵來說,等於顧家的一場商界晚宴。我們這些私人朋友,被安排在一個單獨的VIP Room裏。整個晚上,顧裏像一隻幽藍色的天鵝一樣,穿梭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她的那雙鞋跟細得像錐子一樣的高跟鞋,走過哪兒,哪兒就是一排窟窿,我看見身邊的服務生都快哭了。
當然,看見穿著低胸小禮服裙的唐宛如,我也快哭了。她肆無忌憚地抓著胸部扯來扯去,說:“我總覺得我的奶沒放對位置。”我眼睛快要脫窗的時候,她又非常嚴肅地補了一句:“沒貼乳貼不要緊吧?你說乳頭會不小心彈跳出來麼?”我看著她,心裏有一種天高任鳥飛的豁達感……
直到晚餐開始的時候,南湘都還沒有趕到。顧裏叫大家先吃,不用等了。
席間,我盡量少吃。因為我實在被桌子上幾百把刀叉給難住了,麵前的餐桌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黑燈瞎火的手術台。我真的覺得自己不是在吃飯,而是在搶修三峽水庫的大型發電機。我恍惚覺得服務生等下就會換一副電鑽上來對我們說“請慢用”。反倒是唐宛如,非常自然而親切地去招呼服務生,抓著人家的圍裙說:“給我拿雙筷子過來。”
我保證我清晰地聽見了顧裏咬碎一顆牡蠣的聲音。
上到第二道主菜的時候,南湘鬼鬼祟祟地把門推開了一個小縫,朝裏張望著。她先是伸進了一條腿,然後探進了頭,看著正在切牛排的顧裏,小心翼翼地說:“在我進來之前……顧裏,有話好說,你先把刀放下。”
南湘在我身邊的空位子坐下來。
唐宛如一邊嚼著牛排,一邊親熱地招呼著南湘:“哎呀南湘,怎麼遲到這麼久呀,大家都在等你。”
我、南湘、顧裏交換了很多次的眼神,在整個吃飯的過程中無數次地想要把唐宛如捅死,雖然吃飯的刀叉不一定能傷害到她的壯碩肌肉,但是我們也極度想要嚐試。包括她突然說起“哎呀顧裏你記得你當年生日的時候Neil送你芍藥嗎,說你像芍藥”的時候,我們抬起頭,從Neil的目光裏,我們讀懂了他也加入了我們的陣營。而在她傷心欲絕地說完“哎呀,去年的這個時候,顧裏和顧源還在一起呢,真可惜”之後,在喝湯的顧源,也放下調羹,拿起了刀。
然而,我們都沒有預料到當晚的高潮,其實並不是誕生在唐宛如身上——如果是,也就好了。當我們在計劃著怎麼把唐宛如從這個房間弄出去的時候,房間的門被推開了。一個氣質高貴、穿著黑色禮服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多的樣子,優雅地走了進來。
顧裏擺出那張計算機的臉,標準地微笑著:“Hi,Mia!”
而對麵的Neil,冷冷地說:“Get out!”
Mia一點也沒有生氣,微笑著說:“I just wanna say happy birthday to Lily. Sure I'll get out after that.”
Neil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I don't wanna be rude, but will you!please! fuck off! Right now!”
顧裏把餐巾朝Neil扔過去,她的臉漲得通紅:“Don't be such an asshole!”
Neil沒有回答,壓抑著自己的怒氣。
不過Mia迅速地為大家解圍:“He is not an asshole. He just likes it.”
那一瞬間,整個房間鴉雀無聲。除了唐宛如,我們所有的人幾乎都聽懂了這句暗示。大家的動作都停留在剛剛切菜的樣子。誰都沒有說話,甚至包括唐宛如,她並沒有聽懂,但也被整個恐怖的氣場震得不敢說話。
對於這樣的場景,顯然Mia早就料到了。所以她理所當然地“驚訝”地說:“天哪Neil,你竟然沒有告訴顧裏你是gay的事情啊……”
在看見Neil和顧裏蒼白的臉色之後,Mia心滿意足地說:“I'd better go now.”說完她
轉身拉開門出去了,留下一屋子死氣沉沉的人。
“你為什麼要讓我從Mia這裏知道,你自己難道從來沒打算告訴我嗎?”顧裏顯然被刺激到了,她胸口劇烈地起伏著。Neil朝椅子後背一靠,冷笑著:“什麼時候?在哪兒?現在嗎,在你的生日會上嗎?對啊,多適合啊,一點都不別扭。大家好我是同性戀,很高興認識你們。你高興了,這是你需要的嗎?”
我和南湘都不敢說話,我們沒有預想到事態會變得這麼難堪。簡溪在我身邊,從桌子下麵悄悄握住我的手。
我剛想說點什麼來轉換這個尷尬的氣氛,Neil接著說:“你還想要知道得更多嗎?OK,
可以啊,我可以和你分享更多,你知道嗎,我和顧源……”
“你閉嘴!”我衝Neil大聲地吼了一句,“你放過你姐姐吧!”我幾乎可以肯定Neil等下脫口而出的就是“我和顧源正在交往呢”。
所有人都被我的聲音驚呆了。說實話,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會弄成這樣的局麵。隻是當我抬起頭看向顧裏的時候,她冷冰冰的眼神看著我,像在質問一個犯人一樣:“林蕭,你早就知道了?”
我不敢說話,我沒有辦法在這樣的情況下去告訴她我看見了顧源和Neil接吻。我伸過手去抓住她:“顧裏,我是不想讓你傷心,我本來想……”
“你省省吧,有這個力氣不如先管好你的簡溪別和另外的女人亂搞。”顧裏甩開我的手。
桌子下麵,握著我另外那隻手的簡溪,突然鬆開了手。他平靜地望著桌上奢侈的菜肴,水晶燈的光芒映照在他的眼睛裏。
高級的定製禮服,男人們閃亮的鱷魚皮鞋,閃爍著高貴顏色的紅酒杯在裙角鬢影中穿梭著。英文和中文互相交換著,在空氣裏回響。彼此的恭維、諂媚、諷刺、勾心鬥角,在房間外麵的大廳裏交錯上演。
而沒有人知道,房間裏麵,是世界末日般絕望的氣氛。
我坐在座位上,悄悄地流著眼淚。顧裏若無其事地繼續吃東西。所有的人都沉默著,不知道怎麼麵對這個已經支離破碎的局麵。
而這個時候,房間的門突然打開了,“喲,大家都在啊。”穿著牛仔褲的席城,笑嘻嘻地走了進來,慢慢地在南湘身邊坐下。
顧裏眼睛裏本來閃動的光芒,像是突然被風吹滅了。
當我們都認為,人生已經出現壞得不能再壞的局麵的時候,上帝總有辦法超越我們的想象,把一切弄得更加腐爛。我們這群人,從小一起分享著彼此的秘密、喜悅、悲傷、痛苦。
就像今天一樣,我們歡聚在一起,眾星捧月般地圍繞著顧裏,在她生日這樣歡樂的時刻,一同見證她人生最陰暗的肮髒——從此她走向陰冷的深淵,被黑暗吞噬得屍骨無存。
南湘咳嗽了兩下,拿起紅酒杯,打破了極其難堪的尷尬。
“我們歡聚在一起,為我們從小到大的好朋友顧裏,慶祝她的生日。我從小像是被惡心和黑暗的怨靈所光顧,經曆了很多很多絕望的時刻。而帶給我最多黑暗和傷害的,就是坐在我身邊的這位席城。”
說完,她站起來走向顧裏,站在她的身邊:“無論別人認為顧裏有多麼冷酷、不近人情。但是我知道,她的內心是滾燙的,所以,她才會那樣奮不顧身地想要拯救我——或者說想要分擔我的痛苦,甚至頂替我的痛苦,簡單來說就是,她也和我一樣,和席城上床了。”
南湘低下頭,看著麵如死灰的顧裏,笑了笑:“而且,最諷刺的是,今天在場的人,都知道了這個事情,大家卻認為我並不知曉。可是你們錯了啊,我們如此情誼深厚的姐妹,怎麼會不知道呢?所以今天,我要敬我的好姐妹,祝賀她,分享我的悲慘人生,我也發自內心地祝願她,從今以後,和我的人生一樣,變成沼澤地裏腐爛的淤泥,開始發爛,發臭!”
說完,南湘把手上的紅酒,從顧裏精致的頭發上淋了下去。那些紅色的液體,嘩啦啦順著顧裏的禮服裙往下流。
倒完那杯酒之後,南湘把杯子用力地砸到席城頭上,然後輕輕地拉開門,走了。
席城擦了擦額頭流下來的一點血,無所謂地笑著,也起身走了。
整個過程裏,我閉著眼睛,全身顫抖,被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緊緊地攫住了。
誰都不知道人群是在什麼時候散去的。
顧裏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和站在自己麵前的顧源。她想要說話,卻發現連張開口的力氣都沒有,全身像被陰魂糾纏著,不能動彈。
顧源溫柔地拿著紙巾,動作緩慢地,輕柔地,擦著她臉上的紅酒。眼淚從他深邃的眼眶裏滾落出來,滴在他平靜地微笑著的臉上。“我多想把你擦幹淨啊。”他喉嚨裏的聲音,如同渾濁的江水。
Neil找到顧源是在外灘的江邊上。顧源望著江對麵自己的家發呆,背影在上海的深夜裏顯得淡薄,像是一片灰色的影子,快要被風吹散了。
Neil走過去,站在他的旁邊,說:“不好意思,我真不是故意要把你扯進來的。”
顧源笑了笑:“不關你的事啊。”
他提起腳邊那個巨大的白色紙袋,對Neil說:“你知道嗎,之前我把我曾經送給顧裏的所有禮物,扔進了江裏,後來我重新買齊了這些,準備今天重新給她。我想要和她重新開始。”
說完,他抬起手,第二次把所有的東西扔了下去。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顧裏站在太平湖邊上,從新天地出來之後,她像個行屍走肉一樣,不知道怎麼就走到了這裏。她歪著頭,靠著湖邊的樹,癱坐在地上。禮服裙子拖在地上,髒兮兮的,頭發濕淋淋的全是紅酒。
她手邊的手機,在地上震動了起來。顧裏看了看來電,是爸爸。
她接起來:“喂,爸爸。”對方卻沒有了聲音。她等了一會兒依然沒有人說話,便掛斷了電話。應該是剛下飛機吧,信號不好,等下會打來的。
而顧裏並沒有預料到的,是當這些手機的訊號把她的聲音轉化成電磁波、傳遞到城市的另外一邊的時候,她父親的手機掉在車子的後座上,沒有人應答。
一分鍾之前,她父親打通了她的手機,想要告訴她他剛下飛機,正在趕過去的路上。電話通了,還沒來得及說話,車子前麵的大型貨車上,捆綁著那些鋼管的鏈條,突然散了開來。無數胳膊粗細的鋼管從車上滾下,叮叮當當地上下跳動在高架的路麵上。
他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一根鋼管就穿破車窗,從他的眼睛裏插了進去,貫穿了他的頭顱,白色的腦漿滴在車子內部的高級真皮上麵。
過了一會兒,救護車飛快地開了過來,高架上一片閃動的警燈和救護燈。
醫院的救護車呼嘯在公路上,轉動不停的刺眼的車頂燈和刺耳的喇叭像是鋒利的剪刀,剪破上海夜晚的寂靜。
救護車上的年輕女護士望著擔架上的男人,他英挺的眉毛,深邃的五官。護士眼睛紅得像兔子一樣,忍不住哭起來。“我看過他很多的書,這麼年輕,為什麼要讓他死。”
醫院走廊的大門被撞開,擔架被護士們推著進來。
宮洺跑過去,抱起擔架床上的崇光,像要把他融進身體裏一樣,用力地抱進自己的胸膛。
“別死。別死啊。”
周圍的護士沉默地站著,看著這兩張平時在雜誌和電視上看過無數次的美貌的臉。
一張平靜甚至帶著淡淡的微笑。
另外一張,依然是冷漠的,沒有表情的。隻是眼淚一顆一顆地掉下來,落在這張假人般精致的臉上。
我和簡溪緩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牽著簡溪的手,停下來,用盡自己全部的力氣抱緊他。我沒有力氣了。我甚至不敢去回想剛剛發生的一切。
我簡直不敢去想象顧裏之後的日子。我什麼都做不了,除了在這裏,貪婪而又自私地享受著簡溪給我的不求回報的戀愛時光。
那一刻,我像是在戰火裏生存下來的幸存者,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但是,如果我可以穿越時間,去看看將來,我一定不會這樣想。
我並不知道,這個在我身邊牽著我的手的男人,正在帶著我,和我一起,一步一步走向萬劫不複。
南外灘的夜色裏,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佇立在黃浦江邊上。月光冰冷地籠罩著上麵的廣告詞:
上海灘最後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