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酸溜溜地望著洋洋得意的南湘,問她:“威爾是誰?什麼是斯坦克裏式跳躍?”
“我怎麼知道。隨口說說而已,她不是就愛這種聽起來特複雜又難懂的經濟學名言麼。”南湘衝我翻了個白眼。
我被激怒了,於是迅速地在人群裏找到唐宛如,朝她走了過去。
訪問非常成功,整個學院那群對數字有強迫症的瘋子們掌聲雷動。當然,其中包括我、南湘和唐宛如三個魚目混珠的,我們三個對這場一個字都沒聽懂的演講報以了雷鳴般的掌聲,表情極其虛偽,但看起來特真誠。
訪問結束後,賴光信親切地握著顧裏的手,表達了他的無限欣賞,同時也對顧裏發出了“來我們雜誌社”的邀請。
顧裏端莊地微笑著,“我一定認真考慮。不過之前給你們雜誌社寫過稿子,但那個編輯卻因為給我算錯了稿費而遷怒在我頭上,從此都不再發我的稿子了,讓我有點受挫呢。”
“哦?我回去查一下。放心,以後你的稿子來了不用審也可以發。”賴光信笑得像一個慈祥的長輩。
我和南湘遠遠地看著這一切,南湘翹起蘭花指,指著顧裏:“她就是一隻蠍子。”
“沒錯。”我認真地表示了認同。
“她是螳螂。”突然從我們身後冒出來的顧源冷冰冰地說,“總是把雄性螳螂吃下肚子。”顯然,他還對自己丟掉了這個訪問的機會記恨在心。
不過我和南湘都會心一笑,誰都可以看得出他眼裏熊熊燃燒的愛的火焰。我們都很高興可以看見他們倆重新回到當初熱戀期時“打是親罵是愛羞辱是關懷”的階段。
“我走了。”顧源衝我們擺擺手。
“去哪兒啊你,等下一起吃飯咯。”我挽留他。
“和Neil約了打網球,這個崽子竟然說我不是他的對手。我好歹是我們學校的前四名。”顧源揮著手,飛快地消失在人群裏。
“讓他來和我打羽毛球呀!”一直躲在我們身後,被無數經濟術語搞得頭昏腦漲的唐宛如終於找到了自信。
而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的所有生活重心,都被一個叫作“期末考試”的東西所取代。
學校的咖啡賣得特別好。學校附近甚至有咖啡店開起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外送業務。
無論是走到廁所、客廳,還是學校的圖書館,鼻子裏永遠都是濃鬱的咖啡味道,隻是廉價和高級的區別而已。當然,最高級的香味是在顧裏的房間裏。但是,比起我們的手忙腳亂,她依然執行著她雷打不動的日程表:依然在固定的時間做瑜伽,依然早上六點起來吃早餐,依然花大量的時間看財經雜誌和財經頻道,依然每天神不知鬼不覺地畫完一套看起來可以直接去拍雜誌封麵的妝——當然,如果我能每門科目都保持著A++的不敗戰績,我現在也可以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貼麵膜咬黃瓜。但問題是,我並沒有。
我和南湘每天晚上都在頭上紮一個衝天的馬尾,然後綁上一條白頭巾(就差沒寫“必勝”了),坐在台燈下咬牙切齒地看書。用顧裏的話來說,就是“我絲毫不懷疑你們兩個隨時都會抽一把日本刀出來剖腹自盡,唯一有一點點疑惑就是你們會把刀藏在哪兒”。而唐宛如,她就是一個徹底的破罐子,摔都不用摔。我每天糾纏在古往今來國內國外的死去多年屍骨已寒的作家裏麵,背誦他們的生平傳記和偉大著作,背到後來恨不得把雨果從墳裏挖出來和他同歸於盡。而南湘,每天都是油漆工的打扮回來,最後甚至搬運了一大堆泥土到客廳裏做雕塑,顧裏徹底被惹毛了。還好南湘迅速完成了她的作品並運出了寢室,否則我絲毫不懷疑顧裏會把她從窗台上推出去。
理所當然,我也停止了《M.E》的實習工作。等待期末考試結束後的暑假,開始全日製的上班實習。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自己離宮洺、Kitty和崇光他們格外遙遠。他們像是活在另外一個光芒萬丈的世界裏,我不小心進去遊覽了一陣子,而現在又回到原來的世界,像是夢一樣。有好幾次我都夢見自己忘記了幫宮洺買咖啡,取錯了他幹洗的衣服,把一杯蛋白粉打翻在他的地毯上,醒來後發現隻是一場夢,卻不知道是應該慶幸還是應該失落。
我的手機再也沒有響起過《M.E》的人打給我的電話,也沒有來自他們那個瘋狂世界的短信。我常常想起當初手機震動個不停的周末,那個時候我總是要在身上帶好三塊電池板。
端午的時候,我悄悄地買了點粽子,準備送到宮洺家去。我壓根兒送不起什麼貴重的禮物。能夠讓他留在身邊使用的東西,差不多是以我月薪的兩到三倍來計算的。
去之前,我悄悄打了他家裏的電話,確定沒有人在家之後,才提著粽子出發。我準
備悄悄地放到他的冰箱裏,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不留下一片雲彩”。
但是,當我用備用鑰匙打開宮洺公寓大門的時候,透過他家牆上那麵巨大的鏡子,看見了臥室裏正在換衣服的、一個隻穿著內褲的男性裸體。他寬闊的肩膀下麵是緊實的小腹,再下麵是我拒絕描述的東西。
而且,這個人是崇光。
我受到了驚嚇。
我虛弱地爬去廚房,打開冰箱把那些可憐的小粽子放了進去。我回過頭的時候雙腳一軟,看見崇光已經從衣帽間裏拿了一件宮洺的白T恤換上了。我無力地撫著胸口:“宮洺有潔癖,他會殺了你的。”
崇光輕蔑地扯了扯嘴角冷笑一聲:“那他也會先殺了你的。”
說完他把臉湊到我的麵前,裝出一副很凶狠的樣子說:“你剛剛偷窺我換衣服。”
“我沒有!”我迅速舉起雙手發誓,但是立刻發現自己的姿勢就像一隻板鴨。
我迅速逃離了宮洺的公寓,“逃之夭夭”就是用來形容我的。而且,和上次一樣,在逃出去之後,我才反應過來,為什麼端午節崇光會獨自在宮洺家。
但是,我在公寓的大堂,卻看見了永遠都不指望可以看見的宮洺。
他穿著一條D&G的運動短褲,一件半袖的棉製帶兜帽的灰色套頭衫,頭上還紮著一個白色的頭帶。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個粉嫩的毛頭小子大學生。
而更要命的,是他手上提著剛剛從超市買來的各種蔬菜和肉。他看見我,麵無表情地揚了揚手裏的袋子,“我在家做飯,你要來吃麼?”
宮洺穿運動裝?宮洺去超市?宮洺要做菜?
“不了!”我飛快地一邊衝出了大堂,一邊在內心裏用海豚音尖叫著。我此刻滿腦子都是巨大的粉紅色的感歎號,這個世界太過瘋狂了。
走了幾分鍾,我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但是,我非常急切地想要和別人分享這種激動。南湘是最佳人選,但是她卻在學校,太遠。
我看了看,正好在淮海路上,離Neil家華府天地非常近。於是我打了Neil的電話,約他到新天地喝一杯咖啡。他在電話裏爽快地答應了,從他的Rich-Gate裏出來找我——頂級樓盤就是不一樣,連英文名字都取得如此赤裸直白,感覺每念一次他們小區的名字,都像是被一遝鈔票啪啪打臉。不過能住進這個Rich-Gate的人不多,每平方米十二萬的單價和最低麵積四百平方米起跳的大戶豪宅,幾乎攔截掉了整個上海99.9%的人。曾經有一次和顧裏一起去Neil家的時候,我就被電梯門一打開就是他家的客廳,給結實地震撼了一下。
但讓我驚訝的事情是,十分鍾後,坐在我咖啡座對麵的,卻是兩個人,Neil和顧源。
“你們兩個怎麼也搞在一起?”我再一次地激動了。
“我沒有搞他。”Neil的中文並不好,他過分理解那個“搞”字了。我有點呼吸不過來。
“我去他家打PS3。”顧源翻著小半個白眼,“而且,你那個‘也’字是什麼意思?是在抱怨我之前和你們家簡溪一直‘搞’在一起是吧?”
“你們男人!都廢了!”我惡狠狠地瞪他們兩個。
“嗬嗬,你和南湘、顧裏、唐宛如,你們手拉手去廁所,晚上隻穿著內衣擠在一床被子裏聊天,互相梳頭發……你們比我們厲害多了。我和簡溪至少還沒擠在一個被子裏過吧……”顧源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歪起頭想了一想,似乎不太確定地語氣弱了下來。
“啊!你們有過!我就知道!”我像隻被人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全身的毛都立了起來。
“所以呢?”顧源挑釁地看著我。
我被噎得無語,恨顧裏不在我身邊,否則就憑你顧源,那還不是乖乖等著被羞辱死。
我坐下來,不再答理他,默默地喝著咖啡。
過了一會兒,顧源像是若無其事地對我說:“你最近沒去看簡溪吧,有空去看看他。”
我“哦”了一聲之後,覺得氣氛有一點微妙,隱約覺得顧源那張鎮定輕鬆的臉上藏著不肯對我說的秘密。我甚至有錯覺他和Neil還悄悄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感覺像是Neil也知道的樣子。
我當下決定了,“我等下就去簡溪的學校。”
“嗯,我們也馬上回學校去了。”顧源喝著咖啡,點點頭。
當我到了簡溪的學校,七拐八彎地找到他寢室的時候,他卻沒在。他的室友告訴我他在學校畫室。我謝過了他的同學,轉身開始再一次詢問去畫室的路。
終於站在美術教室窗外的時候,我看見教室裏孤零零的簡溪。
他坐在地上,麵前攤著一張巨大的排球比賽的宣傳海報,他用畫筆塗抹著。過了會兒就坐在一邊休息。
教室的光線黃黃的,讓人心裏發暖。簡溪的後背寬闊而結實,在白色T恤的襯托下,洋溢著青春男生特有的力量和吸引力。我趴在窗台上,幻想著是我趴在他的後背上。想起之前他在我教室外麵等了我一個下午的事情,於是我也決定耍點甜蜜的小花招。
我在窗外打了一條“你在幹嗎呢”的消息給他,發送完畢之後,他丟在旁邊地上的手機就響起來。他看了看,露出了好看的笑容,開始回短信。
我在窗外甜蜜地等待著。但是,在簡溪還沒有發完消息的時候,教室的門突然打開了。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還是清晰地看見長得和林汀一模一樣的那個女人(我知道她就是林泉),提著兩杯咖啡,輕輕地走進去。她在簡溪身邊坐下來,把咖啡遞給他,輕聲地說著:“當心,有一點燙的。”簡溪笑著接了過來,抬起手揉了揉林泉的頭發。
就像是曾經無數次揉我的頭發那樣,那雙溫暖的、骨節修長的手,散發著年輕好聞的類似陽光味道的手。
我的心突然像是高空彈跳一般地墜下去。
而簡溪剛剛打完發送給我的消息,讓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嘀嘀的聲音,讓教室裏麵的簡溪和林泉,同時轉過頭來看向我。
在目光對上我的瞬間,簡溪匆忙地站了起來。
我慌張地逃離了這個異常尷尬的局麵,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大腦裏在想些什麼。身後是簡溪追過來的聲音。他走過來拉住我,低著頭,沒有看我。他的手緊緊地抓著我的胳膊。我隻能看見他垂在眼睛前麵的劉海,卻看不見那雙一直溫柔地看著我眯起來微笑的眼睛。
我抬起手摸摸他的頭發,心裏幾乎想要呐喊般地告訴他,這個女的是當年我和顧裏搞死的林汀的妹妹,你不要讓她接近你。可是我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簡溪站在我的麵前,什麼話都沒有說。他一直低著頭,身上的白色T恤在傍晚的空氣裏散發出幹淨的洗滌香味來。
我在他開口之前,抱住了他。我對他說:“沒有關係,不用解釋的。”
然後我轉身快步地跑開了,留下身後眼眶紅紅的簡溪。
但是,當我出了校門,拿起手機看到剛剛簡溪在教室裏發給我的訊息的時候,才明白他為什麼會那樣沉默地站在我的麵前。
他的短信顯示在我的手機屏幕上:
“我一個人在寢室看書呢。想你。”
夏天的夜晚很快降臨了。
四下裏迅速地黑成一片。我坐在回學校的公車的最後一排,無聲無息地往下掉眼淚。我甚至沒有哭出聲音,肩膀也沒有顫抖,就像一個沒有關緊的水龍頭一樣,滴答滴答。周圍的人都不敢靠近我,覺得我是一個瘋子。
走回寢室的時候,我順便去了男生宿舍。我想找顧源。
我覺得顧源一定知道些什麼。那是簡溪告訴了他,而沒有告訴我的。
當我失魂落魄地走向顧源寢室的時候,我在半路停了下來。在那一瞬間,我丟掉了自己殘留的最後一縷魂魄。
我看見Neil伸手放在顧源腦後,把他拉向自己,他們的嘴唇咬在一起。
但是我的大腦卻拒絕接受這些訊息,我難以反應出,他們是在接吻。
當他們兩個分開的時候,顧源有點站不穩的樣子往後退了退,他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望著Neil,皺著眉頭,滿臉悲傷地低聲問他:“顧裏怎麼辦?”
而隔著他們十米開外距離的我,在聽到這句話之後,轉身悄悄地離開了。
我把他們兩個留在了我的身後,就像我剛剛把簡溪留在了我的身後一樣。
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們。
上海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巨大洞穴,無數的黑暗氣流唰唰地朝地底深淵裏卷去,我在洞穴邊上搖搖欲墜。
瞬間從水泥地麵下破土而出的那些瘋狂的黑色荊棘,嘩啦啦地搖擺著,隨風躥上天空。
長滿尖刺的黑色叢林,一瞬間牢牢地包裹住了整個上海。
然後,肆無忌憚的吞噬開始了。
我打開宿舍的門,顧裏剛好從她的房間出來。
我盯著她的臉,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對她說剛剛一個小時內發生的事情。
我像是被人突然抽空了大腦,甚至下意識地想要去睡覺,然後醒來一切都隻是夢。
顧裏看著臉色蒼白的我,抓著我的胳膊,她問我:“你怎麼了?”
我什麼都沒說,隻是平靜地看著她,眼睛裏滾滾地流出眼淚來。她被我嚇住了。
我輕輕地把她抓著我的手放下,搖了搖頭,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鎖起來。
南湘不在,整個房間裏是一片黑壓壓的死寂。
我把自己埋在被子裏,不停地流眼淚。
顧裏站在客廳裏,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站在自己房間門口,客廳裏沒有燈,裏麵臥室也沒有燈,沒有一點聲音。
她靜靜地站在黑暗裏。
過了一會兒,她推開自己房間的門,壓低聲音說:“你快點走吧。”
席城從她的房間裏走出來,看了看她,然後沉默地輕輕關上門,離開了寢室。
三天之後,上海開始了一場大規模的降雨。
氣象預報裏說,這是最近幾年夏季裏,最大規模的一次降雨。
無數磅礴的大雨擊打在摩天大樓的玻璃外牆上,整個城市像是被大水包圍的遺跡一樣,灰蒙蒙一片。
所有的心跳變得慢慢微弱起來。
大雨結束之後,一場罕見的冰雹,在六月裏,席卷了浦東。乒乓球般大小的冰球,從天空上飛速而劇烈地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