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溪說:“我五折買的。”

顧源哼了一聲:“一折也是KENZO。”

周六的上午,上海人滿為患。僅存的可以避難的地方就是類似恒隆、波特曼酒店這種地方,以價格來過濾人群。

和其他的商場相比,恒隆無論什麼時候,都冷清得像要倒閉一樣。顧源和顧裏都喜歡這種氣氛,特別是顧裏,她非常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就算是吃火鍋,她也會挑一家私房菜火鍋店,盡管這些高級餐廳的價格足以讓我和南湘作嘔——唐宛如是永遠吃不出味道來的,對她來說,東西隻分為“可食用”與“不可食用”兩種。但是她也會抱怨:“我操,這盤子裏的菜也太少了吧?給耗子吃都不夠!”

顧源在Dior Homme店裏看中了掛在最外麵的那件禮服。不過讓人意外的是,店員小姐臉上露出了難色。她小聲地對他們說這件禮服早上已經被人預訂了。

顧源的臉色有點陰沉下來。他說:“那可以電話對方,讓他轉給我麼?”

店員小姐有點呼吸困難,抬起頭望向簡溪,希望尋找到幫助。不過簡溪也攤攤手,一副“我也沒辦法”的樣子。

正僵著,門口一陣高跟鞋“哢嗒哢嗒”的聲音。一個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女生走了進來,取下剛剛顧源看中的那件禮服,然後徑直走到裏麵讓另外一個男店員包起來。

顧源來了興致,走到那個女的麵前,對她說:“美女,幫男朋友買的啊?可以讓給我嗎?拜托啦。”他露出一張標準的貴族帥哥臉,企圖使用美色。

女孩子轉過頭來,是一張非常精致而好看的臉,睫毛刷得又濃又密,黑色的煙熏妝讓她的眼睛看起來格外動人。她看了看顧源,笑了:“小弟弟,別搞得像拍台灣偶像劇一樣啊,這套把戲留著去表演給你學校的小妹妹們看吧,一定吃香。姐姐這兒忙呢,乖,別添亂了啊。”

顧源的表情像吞了個雞蛋一樣。

她提好店員包好的禮服袋,轉身離開了。身後店員恭敬地說:“Kitty小姐,代問宮洺先生好。”

顧源和簡溪的臉色同時變得特別難看。

Kitty把禮服小心地平放進黑色轎車寬大的後備廂裏,拉開門坐了進去。她翻開手上的工作記錄,看了看,然後對司機說:“現在送我去外灘16號,我去拿鞋子。之後送我去香格裏拉,在那裏把晚宴的菜單拿回來之後,去新天地,然後你再把我送回會展中心的彩排現場。務必十二點半之前把我送回去。”

司機在前麵輕蔑地說:“小姐,你以為我開的是飛機啊。”

Kitty拿出手機發短信,頭都沒有抬,非常無所謂地對他說:“隨便你,反正送不到

的話我就會被fire,但是在我被fire之前,我應該會爭取讓你也被fire。”

司機一腳油門唰地躥了出去。

任何事物的好壞標準,都是建立在對比之上的。

相比較我現在的狀況,我真的覺得Kitty的工作輕鬆很多。因為我從早上開始就一直待在彩排現場手忙腳亂,感覺整個人像是踩著高蹺般的彈簧一樣跳來跳去。

明天的一場秀是美國一檔設計師真人秀的前4名的設計作品展示,有大量的媒體和廠商參加。《M.E》作為承辦方,幾乎調動了所有的工作人員。寬闊的秀場裏,無論是T型台,還是周圍的座椅、走廊上,到處擠滿了要麼穿著內褲,要麼穿著價值連城的高級成衣走來走去的男女模特們,我總是納悶兒,他們就非要這麼極端麼,就不能取個中間值麼,穿個小馬甲什麼的也行啊。

整個上午我都忙著采集每個人的身材尺寸,核對服裝的修改細節,調整衣服的大小,並且還需要安排他們的午餐。從早上八點鍾踏進大門開始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找到機會上一趟廁所。這期間我絆倒椅子三次,從T台上摔下來一次,踩到女模特的拖地裙擺兩次(說實話,那個裙擺幾乎需要四個結婚的花童才可以展開來),用大頭針紮到一個男模的屁股一次(被他大聲地吼了一句“shit”),打翻一杯水在一件西裝上一次……所以,當我看見和那些模特同樣畫著煙熏妝的Kitty走進來的時候,簡直像是看見了救星,我一把抓著她的手,都快哭了。

接著一整個下午,我和Kitty在會場忙著各種事情。有一次還在廁所聽見Kitty在隔間打電話的聲音:“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你死活都要把那個雕塑從門口扛進來,門沒那麼大?你把門砸了也要扛進來!保安不讓你砸門?那你直接砸他啊,客氣什麼!”

聽得我都尿不出來了。

那些模特們對Kitty也格外地親熱,對於英文不好的我來說,幾乎和其中那些金發碧眼的妖孽們(又瘦又高又漂亮,臉還那麼小,不是妖孽是什麼?怎麼不去死!)沒有任何的交集。所以在看見Kitty用英文流暢地和他們交流的時候,特別是她和一個法國男模簡單地用法語對話了兩句之後,我有種想要下跪參拜她的感覺。

終於在下午五點多的時候,我們的任務差不多告一段落。剩下的部分就交給秀導了。秀導是一個台灣女人,個子高高瘦瘦的,卻剪了一個板刷頭,以前應該也是個模特。我和Kitty坐在場邊休息,耳邊是那個女人對著T台上那些模特的怒吼:“我要的是‘嚴肅、高貴’的表情,不是‘我媽昨天查出有肺癌’的表情!還有你!說你呢,那個穿胸罩的!你臉上那是什麼妝?剛從子宮裏掏出來的胎兒看起來都比你清爽,你去洗幹淨了再過來!”

整個現場一副忙碌而又和樂融融的景象。(……)

我看著身邊的Kitty,黑色的連身裙、精致的妝容,看上去和她身邊這個灰頭土臉、穿著牛仔褲和白色套頭衫的我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說實話,我從心裏羨慕她。雖然我也希望自己出現在別人麵前時永遠都是精致的、專業的,但是,每當我想到早上需要提前一個小時起床挑衣服、化妝,就什麼力氣都沒有了。“算了算了,牛仔褲和大T恤也不錯。”我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記得我曾經問過Kitty,為什麼她和宮洺總是穿著黑色的、看上去又嚴肅又冷漠的衣服。Kitty的回答是:“當你在商業談判或者溝通的場合,你所需要的氣質就是嚴肅、理智和一點點的冷酷。而黑色的衣服,就是以這種不近人情的特點,賦予或者增強你的這種氣質。當這樣冷酷而理性的你,稍微表現出一點點的溫和或者讓步的時候,對方都會覺得你做出了非常大的妥協。反之,當你穿得浪漫如同粉紅的少女,又或者大紅大綠像要去過除夕的話,對方絕對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你身上。以前有一個廠商的企劃部經理,約宮洺談事情,結果對方穿得像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少女,滿身的蕾絲花邊和一雙破球鞋,宮洺坐下來,喝了一口咖啡,什麼話都沒說,就站起來走了。”

說完這些,Kitty回過頭對我說:“我並不是歧視你的穿著,但還是建議你如果在工作,就盡量得著裝穩重些。別怕黑色顯得人老,你看宮洺那張臉,就算把他丟到墨水裏去,他那張蒼白的臉還是嫩得像20歲的人。”

我覺得Kitty說得太對了,因為當時我看著一身黑色的她,覺得她真是個大好人。因為她並沒有歧視我。

我還沒有從回憶裏抽身出來,就被Kitty的電話聲打斷了思路。她對著手機用一種讓人聽了恨不得把鞋子扔到她臉上去的聲音說:“我看了你交給我的背板設計,沒有創意,也沒有細節,更別談任何表現廠商品牌訴求的地方了,沒有任何的商業價值。我丟到大街上,也沒有人會對它多看一眼,更別說撿回家去。我實在是非常的失望,也很困惑你以前那些作品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你重新做吧。”

說完她掛了電話。我感覺一陣森然的冷氣從背上爬起來。我覺得“她是個好人”這個定論,我有點下得太早了。

她剛喝了一口水,又把電話拿了起來:“我說的是重做。不是修改,是重做。你現在設計上的任何一個元素,我都不想要再看到了。重做。Bye。”

我看著她氣定神閑的臉,胃都快絞起來了。

她拿著筆在彩排流程上圈圈畫畫,遠處有人叫她的名字。

我和Kitty同時抬起頭來,看見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朝我們走過來,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身高不到一米六的話,她的穿著會讓我覺得是個模特。

Kitty和她寒暄了一陣,這個女的就走了。

我問Kitty說:“你朋友啊?”

Kitty說:“宮洺的助手。”我剛要“啊”的一聲,她就補充道:“之前的。”

“她和我是同時成為宮洺的助手的,不過兩個月後她就被fire了。因為她竟然在宮洺的辦公室裏吃瓜子。我用了一晚上的時間跪在宮洺的長毛地毯上把那些瓜子殼全部撿起來。但是第二天,當宮洺赤著腳在地毯上踩來踩去的時候,還是有一片堅硬的瓜子殼,深深地紮進了宮洺的腳掌心裏。”

“然後她現在就在會展中心工作?”我問Kitty。

“對啊。”Kitty抬起眼看了看我,接著說,“你是不是覺得在這裏工作也挺不錯的啊?”

我發現自己的任何小想法都瞞不過她,隻能點點頭。

Kitty冷笑一聲,說:“你在外麵,對別人說是在《M.E》上班,就算你是掃廁所的,別人也會對你立正敬禮。但你說你在會展中心上班,就算你是會展中心主任,別人也覺得你是掃廁所的。”

我有點佩服Kitty的比喻能力。她應該去寫書,那樣的話中國紅火著的那些網絡女作家們,就隻剩下回家一邊哭一邊帶孩子的份兒了。

一直到晚上十二點,我才拖著麻袋一樣的身子,回到家。

我把鬧鍾設定成早上五點半。定完之後,我發出了一聲悲慘的號叫。

任何事物的好壞標準,都是建立在對比之上的。

當我覺得周六是人類的忙碌極限之後,我才發現,如果和周日發布會當天相比,周六簡直就是一個躺在沙灘上看小說喝冰茶的悠閑假期。

整個上午我的耳朵都在嗡嗡作響。並且一大早宮洺就到場了。

他穿著昨天Kitty幫他取回來的黑色禮服,脖子上一條黑色的蠶絲方巾。他剛剛從化妝室出來,整張臉立體得像是被放在陰影裏。說實話我第一次看見他化完妝的樣子,有點像我在杜莎夫人蠟像館裏看見的那些精致的假人……

宮洺走過我身邊的時候,看了看目瞪口呆的我,說:“你是不是很閑?”

我趕緊逃得遠遠地。

後台到處都是模特在走來走去,我好不容易找到Kitty,她正在修改宮洺的發言稿。她仔細核對了兩遍之後,就用一張淡灰色的特種紙打印了出來,然後折好放在了包裏。

我問她有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幫忙,她看了看我,說:“你跟我來,多得很。”

整個過程我都是一種缺氧的狀態。

身邊戴著各種對講機的人走來走去,英文、中文、法文、上海話、台灣腔彼此交錯。我聽得都快耳鳴了。

但是,在快要三點的時候,我才真正感覺到了什麼是抓狂。因為三點半正式開始的秀,現在還有一個房間的模特沒有拿到衣服。而昨天晚上連夜送去修改的服裝,正堵在來的路上。

我在房間裏坐立不安,身邊是十幾個畫著誇張妝容、頭發梳得像剛剛在頭上引爆了一顆原子彈一樣的模特們,他們現在隻穿著內褲內衣,光著身子,所有眼睛都齊刷刷地看著我。我實在承受不了這種壓力。

在離開場還有十五分鍾的時候,我哆嗦著告訴了Kitty關於一屋子模特沒有衣服穿的問題。Kitty看著我,對我說:“林蕭,如果殺人不犯法,我現在一定槍殺你。”

“就算犯法,也請你現在槍殺我吧!”我都快哭了。

Kitty抓起她的手機,對我說:“你去後台我的包裏拿演講稿,在我包的內夾層裏,然後在宮洺上台之前給他就行,我去把衣服從高架上弄到會場裏來。”

我問:“能弄來麼?剛司機和我說現在堵成一片。”

Kitty像一個女特務一樣踩著高跟鞋飛快地跑了出去,“交給我,沒問題。”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我看著宮洺在和其他的高層們交談,微笑著,不時擺出完美的姿勢被記者們捕捉。我都不敢去告訴他現在有一車衣服被困在高架上。

人群開始漸漸入座了。在隆重的音樂聲裏,宮洺緩緩地站起來,我把演講稿遞給他,然後躲在門口,不停地朝外麵張望Kitty的身影。我已經打了無數個電話,她的手機都沒人接。我甚至做好了等下就直接自盡的準備。

當所有人開始鼓掌的時候,我看見披頭散發的Kitty衝了進來。她滿頭的汗水,黑色的頭發貼在臉上,眼妝暈開一大塊。我從來沒看見過她這麼狼狽的樣子。

“我操那個司機,賤人,死活不肯幫忙。要我一個弱女子自己把那麼兩大袋衣服扛過來!”

我看著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來表達我此刻內心翻湧的情緒,看她的樣子,實在不能和“弱女子”扯上關係,而是像個消防隊員。

“哭什麼啊!你把稿子給宮洺了沒?有什麼問題沒?”

我擦了眼淚,趕緊搖頭。

我看見Kitty長舒了一口氣。

我和她悄悄走到助手區域。看著舞台上被聚光燈籠罩的宮洺。Kitty在我耳邊小聲說:“宮洺化妝後真好看。”我猛點頭。

但是,我們兩個同時發現,宮洺攤開稿子之後,並沒有開始致辭,而是轉過頭來,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和Kitty兩個人。我心中猛然升起一股異常強烈的不好的預感。

Kitty猛然抓著我的手,我甚至感覺到她在發抖。“出什麼事了?”她緊張地問我。但是我完全不知道。

我抬起頭看宮洺,我從來沒看見過他的表情那麼森然,像是剛剛從冰櫃裏拿出來的鋒利冰塊一樣,颼颼地冒著寒霧。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們兩個,眉毛在頭頂的燈光下投射出狹長的陰影,把雙眼完全掩藏在了黑暗裏。時間分秒流逝,空氣像是從某一個洞口唰唰地被吸進去。我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見了。

台下閃光燈一片亂閃。

我因為太過恐懼,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四周死一樣的寂靜。整個會場像是慢鏡頭中的無聲電影。

我和Kitty都不知道,當宮洺攤開他手上的發言稿的時候,紙上一片空白。

——除了一行大號字,加粗打印出來的:

Kitty is a bit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