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著丟在畫架邊地板上兀自震動著的手機發呆。她不用接聽,也知道是誰打來的。
在南湘的手機設定裏,隻有席城的來電,才會響起這個聲音。
她趴在沙發上,裹著被子,沒有動。
手機在地板上震動得轉來轉去,屏幕的光亮一直閃了又滅,像是一隻慢慢眨動的眼睛。
在黃浦江邊上,霧氣低低地籠罩著沿江樓盤低區的樓層。剩下的高層部分,佇立在清晨越來越亮的光線裏。
顧源坐在靠窗的餐桌位子上,手機響起來的時候,他正在看一本人物自傳。手邊的咖啡還冒著熱氣。
他看見手機屏幕上的名字是“老婆婆”,也就是顧裏,他鎮定地接起了電話,說:“早啊。有事麼?”
他的聲音冷靜而平穩,像是窗外泛著粼粼波光的安靜的江麵。
他說完“OK”之後就掛掉了電話,抬起頭,對正坐在他對麵的袁藝笑了笑,說:“我不要果醬。”
袁藝輕輕“哦”了一聲,放下手中塗果醬的小刀,把吐司遞給顧源。
她望著被窗外光線照得神采奕奕的顧源的側臉,托著下巴有點出了神。顧源望著窗外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嚼著吐司。
葉傳萍從臥室走出來,拉開她的包包,把一張新的信用卡放在顧源的麵前,說:“這卡是新的,透支額度和你以前那張白金卡是一樣的,也是四十萬。”然後轉身走了,快出門的時候,她回過頭來微笑著補充:“對了,裏麵我預存了五十萬。你可以去買個新的包或者手表。”
顧源回過頭來,眯起眼睛笑了笑,完美而得體地點了點頭:“謝謝媽。”
他把手機放進口袋裏。從高層望出去,整個巨大而繁華的黃浦區,在清晨裏緩慢地蘇醒過來。一聲低沉的汽笛從江麵衝上天空。
平靜地穿梭於世界之上的電波、磁流、訊號。
它們從不同的地方漫延而來,越過無數陌生人的頭頂,越過無數塊或荒涼或繁華的土地,然後悄悄地鑽進我們的手機裏。
這塊小小的冰冷的機器,像是我們裸露在身體之外的脆弱心髒。電波還原成各種各樣的語氣和詞彙,仿佛幻化出血肉和骨骼,將它重重包裹起來。溫暖而甜蜜的糖水,或者苦澀而冰冷的漿液。
像溫柔的風般輕輕撫慰,又如巨大的鐵斧重重砍鑿。
各種各樣的人以電波為介質,通過這個我們暴露在身體之外的心髒,尋找到我們,連接上我們,輕易地搖撼著我們原本平靜的世界。
唐宛如接起電話的時候感覺心髒都快從嗓子裏跳出來了。她有點不知所措地在電話裏“喂”了一聲。
“呃……我……我是衛海……”那邊衛海的聲音聽起來也挺緊張。
唐宛如本來被自己死命說服掉的少女情懷,在聽見電話裏衛海低沉而又單純的聲音時,又全麵蘇醒了。她激動地握著電話,說:“嗯!你找我……有什麼事麼?”
“呃……你可以幫我個忙麼?”電話那邊衛海的聲音聽上去吞吞吐吐的。
“怎麼了?”
“我……我想請一天假,今天訓練不去了,你可以幫我向你爸爸說一聲麼?我……生病了,要去醫院。”
“啊?你怎麼了?沒事吧?要不要我去看你?”唐宛如脫口而出這句話之後,有點後悔了。好像表達得太過直接。她的心情突然又變得很低落。
但是低落的不是現在,而是在接下來衛海的那句話之後。
電話裏,衛海說:“我其實沒有生病啦,今天我女朋友生日,我想悄悄地給她個驚喜……你能幫我嗎?”
我站在公司寫字樓的門口,抬起頭望著大樓外立麵的玻璃外牆,陽光照射在上麵,發出強烈到讓人無法逼視的光芒。雖然是周日,但還是有很多很多加班的人,不斷地進進出出。
我在心裏念了好幾遍“阿彌陀佛”之後,鼓起勇氣走進電梯。
走進公司的時候,我發現今天遠比任何一個星期日都要熱鬧。加班的編輯空前地多,我明白這是因為今天晚上馬上就要出雜誌的菲林,而現在卻還缺少整整四頁的圖文內容。那些編輯用一種“我快死了”的目光看著我,我感覺胃都快穿孔了。
我用被顧裏這麼多年來訓練出來的無堅不摧的強大精神力,支撐著自己,走進了宮洺的辦公室。
我看見Kitty低著頭站在宮洺麵前,沒有說話。
我開門的聲音讓他們回過頭來,Kitty的眼睛濕漉漉的,而宮洺,在我眼裏他的一張臉就像是哈根達斯附送的那一袋幹冰一樣,冒著寒冷的白氣。
他抿了抿刀片一樣薄薄的嘴唇,然後說:“菲林公司六點下班,排版校對加起來需要兩個小時。所以從現在開始計算,林蕭你有七個小時,在四點前無論如何要給我崇光的專欄內容,無論你用什麼方法,make it happen。”
然後他轉過頭對Kitty說:“你現在去從所有崇光發表過的文章裏,摘抄各種段落,拚湊成一篇新的文章,要保留崇光的行文風格,同時要讓人看不出來是崇光的舊文。”
他停了一停,然後說:“如果在下班前你們兩個都沒有完成,那麼下星期就別來上班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姿勢平靜而又優雅,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語氣如同“給我一杯咖啡”一般簡單直接。
我看見Kitty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迅速地回答宮洺說:“OK。”
宮洺對我們揮了揮手,示意我們出去,在我轉身的時候,他對我說:“給我一杯咖啡。”
我在茶水間泡咖啡的時候,聽見Kitty在外麵用一種快哭了的聲音打電話給編輯,“我要崇光發表在《M.E》上的所有文章,隨便電子檔還是雜誌,現在!現在!”然後她又打電話給一個編輯助理,用一種像是火燒到眉毛的高音催促著:“我要他從出道到現在所有的文章!我不管你是百度也好google也好,甚至你搞個木馬黑進他的電腦裏去偷去搶,你都要給我!”
我哆嗦著往咖啡裏放糖,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把崇光吊起來然後五馬分屍。正當我咬牙切齒地幻想著如何折磨這個帶給我巨大工作失誤的男人的時候,Kitty清脆而急促的高跟鞋聲朝我這邊走來。她丟給我一張紙,“這是我剛剛問財務部要來的崇光的地址,這個是他們郵寄樣書和稿費時的地址,我不保證他住在這個地方。但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親自去一趟,而不是僅僅等在辦公室反複聽電話裏那句‘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說完她幹脆利落地轉身走了。
我聽見她的聲音從走廊遠處傳過來:“把出菲林的公司的電話給我!他們今天值班的人是誰?你別管了你告訴我電話,我總有辦法搞定!”
看著Kitty像一個飛快運轉的機器人一樣,我又豈能苟且偷生。我把咖啡迅速地放到宮洺桌子上,然後再次check了一下我的郵箱,把MSN自動回複設定了一下之後,我抓起手機和包,衝出了寫字樓。
翻江倒海掘地三尺,老娘一定要把你挖出來。殺千刀的周崇光!
半個小時之後,我跳下出租車,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棟蘇州河邊上的高檔酒店式公寓。在樓下軟磨硬泡了二十分鍾,保安才同意讓我進去。我一邊說“謝謝”一邊心裏在罵,滾你丫的,看我也不像要怎樣的人啊,我一弱女子,能進去殺個人還是放個火啊我靠!
我站在1902室的門口,按了一下門鈴,裏麵一片死寂。我又按了一聲,然後等待著,按了七八聲之後,我絕望地想從十九樓飛身而下,直接跳進蘇州河裏。正想轉身離開的時候,我聽見裏麵一聲衝馬桶的聲音。我瞬間被激怒了!抬起手咣當咣當地死命砸門。“周崇光!周崇光!我聽見你衝馬桶的聲音了!你給我出來!”
我覺得我的動靜都快把報警器給引爆了的時候,門開了。一個蓬亂著頭發、臉色蒼白的男孩子打開了門。他那張臉就是每一期出現在雜誌專欄上的、讓無數女孩子瘋狂迷戀的臉,和宮洺是一個類型,陰柔的、帶點邪氣的,隻是比宮洺稍微真實一點——說實話,我一直都覺得宮洺的臉不太真實,完全不像一個生活中應該出現的真人,他應該被做成電影海報,然後裝裱進相框裏掛起來,不要在凡間走動。
他隻穿著短褲,光著腳,裸著上身,是年輕男生清瘦但結實的身材。但是,這具半裸著的被無數女人每天晚上夢裏擁抱YY的軀體在我麵前,卻並不代表著“性感”二字,在我眼裏,這就是三個大號黑體加粗的字:“活稿子”!
我激動得快要嘔了,伸手抓住他,激動地想要喊出“活稿子”三個字來。我剛想開口說話,對方用狹長的眼睛眯起來看了看我,冷冰冰地說:“你誰啊你?”然後用力把門關上了。
在我第二次死命地把門砸開之後,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我答應了他各種各樣的條件作為取得稿子的代價,包括幫他收拾房間(他的房間亂得像是剛剛被一枚小型的原子彈投射過),地板上到處丟著他各種各樣的名牌衣服,吃過的東西剩一半,到處亂扔,床上有籃球和直排輪(……),電腦前麵是各種DVD和書,廁所裏有更多的髒衣服,男生的內褲和襪子!我從小到大接觸過的年輕男孩子的房間,隻有簡溪的,而簡溪是一個非常幹淨整潔的人,所以當我麵對崇光房間的時候,我快要昏死過去了。我甚至特別搞笑地想如果讓顧裏看見這樣的環境,她應該會忍不住報警或者朝周崇光射飛鏢。
我甚至還帶他的那隻金毛獵犬去散了個步(但實際的情況是我被狗拖著在小區裏遛了兩圈,如果不是堅強的意誌力,我覺得自己最後會像古代被捆著拖在馬後的那些犯人一樣,在地麵被拖死)。
我最後還陪他打了一會兒遊戲(他說他需要打一會兒遊戲來放鬆,然後才能寫得出來)!
我看著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心裏在流血。
當我做完所有的事情,他依然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揮著手說:“不想寫,寫不出來。”
我在一瞬間紅了眼睛。我忍著沒有哭。說實話,如果可以拿刀剖開他的肚子,然後取一份稿子出來的話,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去廚房拿刀。
我壓抑著喉嚨裏的哽咽,盡量不帶個人情緒地對他說:“周崇光,我知道你很有名,很多雜誌都求著你寫稿子。但是你既然接了這個工作你就要完成它。就像我們一樣,我們也是在完成我們的工作。你知道你一句簡單的‘不想寫’會讓多少人睡不安寧麼?你不想寫無所謂,大不了等你想寫了的時候又去別的雜誌開一個專欄就行了,你不會缺錢。但是,我們好多人,可能一直努力付出的工作和理想就被你這麼毀了。”
他從床上坐起來,眯著眼睛看我,過了會兒,笑了笑,認真地問我說:“你要吃冰淇淋嗎?我家有好多。”
我站在崇光的門外,整條走廊鋪著奢侈的地毯,黃色的燈光把走廊照得更加富麗堂皇。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在門邊上坐下來,從包裏找出紙巾擦眼淚。
擦完之後摸出電話來打給簡溪。我覺得一直以來,簡溪都扮演著一個溫暖的魔法師,當我受傷的時候,當我生病的時候,當我沮喪的時候,當我痛苦的時候,他總是可以用他溫柔而充滿磁性的聲音,讓我變得快樂和安靜起來。
電話響了四五聲之後才接起來,我握著電話沒有說話。簡溪在那邊輕輕地問我:“怎麼了你?”我咬著嘴唇用力搖頭,後來發現我搖頭他也看不見,於是控製著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太哽咽,說:“沒事,我很想你。”
簡溪在那邊輕輕笑了一下,然後說:“我這裏正好有點事情,先掛了,等下我打給你。”
我點點頭,掛掉了電話。
我坐在走廊外麵的地上發呆,從高高的窗戶上透進來的光線一點一點地變暗,很快就要六點了。就算我能在六點前拿到稿子發到公司去,那邊也來不及排版校對了。我把身體蜷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的手機屏幕一直暗著,簡溪再也沒有打過電話。
我正在尋思著怎麼打電話告訴Kitty我沒有拿到稿子,並且已經打算和宮洺說我辭職了的時候,Kitty的電話來了。剛接起來,就聽見她壓抑不住的興奮的聲音,告訴我她搞定了製版公司,答應今天可以最遲等我們到九點鍾。我被她再次振奮了。既然她能搞定製版公司,我就能搞定崇光。
我也想通了,我現在就衝進去,拿刀抵在他脖子上,還是不寫老子就把刀捅進去!反正橫豎是個死,我得拉個人墊背!
我正要準備翻身起來,門突然開了。
崇光站在門口,像要出門的樣子。他看見我依然坐在門外麵,有點驚訝。我站起來,本來想控製好自己的語氣和情緒好好和他再作最後一次溝通,溝通失敗之後我就要犯罪了,但是我剛剛要開口,喉嚨又哽咽了起來。
他看著眼圈發紅的我沒有說話,過了會兒,他對我說:“你等著。”然後轉身走進房間。幾分鍾後,他出來了,遞給我一個筆記本,“上麵有我寫的一篇文章,手寫的,你們看看能用的話就……”
“能用能用!”我像是突然中了六合彩的人一樣激動地從他手裏把筆記本搶過來,然後轉身朝電梯跑,剛按了電梯的按鈕,就聽見他在我身後輕輕地笑了。
我回過頭去,他衝我招招手,說:“代我轉達宮洺,下個月開始,專欄我不寫啦。”
我的喜悅在瞬間消失殆盡,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電梯前麵,電梯門叮咚一聲打開來,我都沒有反應。
我有點不敢相信地問:“為什麼?”
他蒼白的臉在黃色的燈光下顯得有點悲傷的樣子,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了笑說:“我得了胃癌。醫生叫我休息了。”
他微笑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任何一個帥氣的年輕男生的笑容一樣溫柔,但是,我不知道是我眼睛上的淚水讓我模糊了視線,還是走廊黃色的燈光讓人傷感,我覺得他像是在悲傷地哭泣著。
電梯門轟然關上,然後朝樓下沉去。
唐宛如坐在更衣室裏發呆。
頭頂的白熾燈把她的影子孤單地印在地板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是難過還是什麼。
隻是當她看著衛海依然早早地來參加了訓練,但是一整天都沒有露出過笑容的時候,她的心像是被針來回地紮著。她在想自己早上拒絕衛海,是不是太過自私了。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所有童話故事裏那個邪惡的巫婆,或者所有青春言情劇中那個該死的第三者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