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溪疼得“啊啊”亂叫。
在我還沒做出反應的時候,瞬間就發生了這一輩子我都不願意再回想起來的事情。其惡劣程度足以進入排行榜的前三名。
事件為:
先聞其聲後見其影,隨著一聲高亢嘹亮的“林蕭我要挑斷你的手筋腳筋”破門而入的,正是肌肉糾結的唐宛如。
然而,這是我的主觀視角,但是在唐宛如的視角裏,畫麵卻是褲子脫到膝蓋下麵的簡溪,和正跪在他麵前埋頭趴在他的大腿上的披頭散發的我。而簡溪正在“啊啊”地呻吟著。
於是唐宛如的那一聲尖叫幾乎響徹了雲霄,險些把110招來。
簡溪驚慌失措地站起來想要拉起褲子,我動作沒那麼迅捷,他的膝蓋重重地撞在我的下巴上,我痛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差點昏死過去,感覺都可以看見一整幅星空圖了。
簡溪趕忙彎下腰來扶我,結果手上的褲子刷一聲掉了下去。
於是他用正麵,麵對了正在意猶未盡驚聲尖叫的唐宛如。
唐宛如自己都沒有想到,她的人生,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先是無遮無攔地觀賞了衛海,接著又是切中要害地觀賞了簡溪——這個她人生中出現過的最帥的男人。
幸福來得太過突然。
幸運的是,那天簡溪穿的是四角內褲。
不幸的是,是非常緊身的四角內褲。
唐宛如尖叫了差不多一分鍾,在我覺得她已經快要斷氣了的時候才停了下來,輕輕地抬起手按住胸口,鬱結地說:“我受到了驚嚇。”
那一刻,我是多麼地想抽死她啊。
在之後的第三天,我和南湘在客廳裏看書的時候,她突然輕描淡寫地對我說:“唐宛如對簡溪某個部位的評價很簡潔,隻有三個字——很飽滿。”
我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衝到唐宛如房間門口“咣咣”砸門,我發誓當年特洛伊戰爭裏扛著巨木撞城門的那些肌肉男都沒我勇猛:“唐宛如我要挑斷你的手筋腳筋!”
結果開門的是出來倒水喝的平靜的顧裏。她鎮定地對我說:“唐宛如不在。”
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用一種無比下流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對我說:“聽說很飽滿?”
我抄起一個沙發靠墊砸過去:“喝你的水吧!”
但是在事故發生的當下,我隻恨不得真的昏死過去。所謂的兩腿一蹬,一了百了。
我實在難以麵對一向怪力亂神並且離經叛道(其實就是精神病)的唐宛如。
於是我決定用顧源的事情轉移她對我和簡溪的關注。人在需要自我保護的時候,一定會丟出別的東西去犧牲,換取生存。
而事情的整個過程,其實我也是第一次詳細地從簡溪口裏聽到。
事實是他昨天在顧源家裏玩遊戲,下午走的時候把手機丟在了顧源家,到了深夜才想起來。他打電話過去的時候,就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就是那個女人!”我控製不住地插嘴。)簡溪問:“顧源呢?”那個女的說:“他在洗澡。”
簡溪問:“你是誰?”對方沒有回答,隻是輕輕地笑了一聲,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之後簡溪用家裏另外一個手機給顧源發了條短消息問他怎麼回事。
但是顧源卻沒有回複。
“我並不肯定是顧源出軌,但是又不能完全不告訴你們,因為這總不正常吧?而且,”說到這裏,他看了看我和唐宛如,“告訴你們兩個完全沒有任何正麵的積極作用,除了火上澆油煽風點火添亂添堵之外,你們也隻會同歸於盡。所以我才打電話找南湘商量。”
我抬起頭用非常抱歉而內疚的眼神看了看簡溪。
他低頭用充滿怨恨和無奈的眼神回看了我,衝我聳聳肩膀吐了吐舌頭,像個十七歲的少年。
我突然開始憂鬱起來,問簡溪:“現在怎麼辦?”
簡溪拍拍我的頭,說:“他們兩個應該會好好談一談吧。總有辦法的。別擔心。顧源很愛顧裏,這個我知道。”
我點點頭。
身後傳來唐宛如的深呼吸。
我回過頭去,看見她用力地捧著自己的心口,像是林黛玉般無限虛弱地說:“我受到了驚嚇。”
我恨恨地說:“總有一天你會受到恐嚇!”
南湘和顧裏坐在花壇邊上。
身邊是陸陸續續上課下課的學生。有一些情侶牽著手走過去,有一些女生正在等自己的男朋友,等待的中途拿出小鏡子照照自己的臉,順便把那兩扇糾纏成一片的睫毛刷得更加糾纏不清。還有更多單身的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像是要投身祖國四化建設的人,他們背著雙肩包,氣宇軒昂地走在學習的寬闊大道上,露出短了兩寸的褲子下麵的尼龍襪子。
等待他們的未來是光明的、亮堂的,足夠把他們閃瞎。
而顧裏卻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樣的未來。
南湘伸出手,放在顧裏的手背上,說:“你們一定要好好談談。”
顧裏微笑著,說:“嗯。放心,沒事。”
南湘看著眼前鎮定的顧裏,沒有說話。
多少年來,她永遠都是這個樣子。鎮定的、冷靜的、處變不驚的、有計劃的、有規劃的、有原則的一個女人。
甚至有些時候可以用冷漠的、世俗的、刻薄的、絲毫不同情弱者的、拜金主義的、手腕強硬的……來形容。
她像是美國總統一樣,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哪怕是世貿雙子被炸平了,她也依然是鎮定而冷靜的,她不會傷春悲秋,隻會思考如何控製損失。
顧裏站起來,說:“顧源一定會找我的。我們等著就行了。”
又是這樣漫長而灰蒙蒙的冬季——
我們的愛,恨,感動,傷懷。
我們的過去,我們的現在,我們無限遙遠的未來。
我們呼朋引伴的草綠時代,我們促膝長談的漫漫長夜。
都被灌錄在固定長度的那一段膠片裏。隨著機器的讀取,投影在黑暗中的幕布,持續放映。主演們在幕布上悲歡離合,觀眾們在黑暗中用眼淚和他們共鳴。
我們都僅僅隻是這個龐大時代的小小碎片,無論有多麼起伏的劇情在身上上演。我們彼此聚攏、旋轉、切割、重合,然後組成一個光芒四射的巨大玻璃球。
我們是微茫的存在,折射出心裏的每一絲憧憬和每一縷不甘。
我和南湘坐在學校新開的第五食堂的西餐廳裏吃早餐的時候,並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唯一殘留下來的模糊記憶,是我們還團在溫暖的被窩裏,空調突突地往外送著溫暖的熱風,然後顧裏就破門而入了,高聲宣布著:“你們一定要和我一起去試一下新開的那家西餐廳,我終於可以在學校吃西餐早點了!”她臉上的精致妝容和精心挑選的一條冬裝連衣裙,把我和南湘兩個還穿著條紋睡衣窩在床上的爆炸頭女人,襯托得淋漓盡致。
然後下一個瞬間,我和南湘就坐在了人丁稀少的第五食堂裏,顧裏依然容光煥發,我們依然蓬頭垢麵,唯一不同的是我們好歹在睡衣裏穿上了胸罩——但這在外表上是看不出任何變化的。
時間太早,連環衛工人幾乎都還在沉睡,這是人丁稀少的一個原因。
另外一個原因是門口的那個“早餐自助:每位六十八元”的招牌。
我和南湘看見這個招牌的時候,迅速地就轉身了。然後在聽見顧裏那句“我買單”之後,又迅速而直接地走進去坐了下來。
麵前熱氣騰騰的咖啡和牛奶冒出的熱氣熏得我和南湘昏昏欲睡。
顧裏的電話響起來,她正在撕麵包,騰不出手,於是按了免提,接著唐宛如嘹亮的聲音就像是廣播一樣播放了出來,喚醒了每一個還在夢境裏的人:“我操!一個人六十八塊!喝什麼啊!金子吧!”
而且最最讓我和南湘痛不欲生的地方在於,上海人的口音裏,“精子”和“金子”是同樣一個讀音。
我清楚地看見對麵兩個矜持而貴氣的女生迅速地紅了臉。
顧裏老樣子,非常地鎮定,她輕輕瞄了瞄手機,說:“進來吧,我買單。喝奶。”
唐宛如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時候,我和南湘,嗯,怎麼說呢,受到了驚嚇。
如果你能頂住第一眼的壓力,仔細辨認唐宛如的臉,你會發現其實她僅僅隻是畫了眼線,然後稍微有一點眼影,睫毛也微微刷過了,並且塗了唇蜜。這是幾乎所有女孩子都會做的事情。但是如果你頂不住這樣的壓力去仔細辨認的話,那麼,受到驚嚇,是一定的了。
隻是顧裏的表現實在驚為天人,她瞄了瞄唐宛如,皺著眉頭說:“你被打了?不是吧?一大清早,誰這麼缺德啊,有病吧!”
唐宛如徹底地受到了驚嚇。
然後轉身憤怒地離開了。
顧裏疑惑地望著我和南湘,問:“她幹嗎?報仇去了?”
我心很累,說:“不要告訴我你看不出來她化了妝。”
顧裏揮揮手:“別搞笑了。”過了一會兒,猛然抬起頭,“不是吧?真的假的?”
我和南湘同時嚴肅地點頭。
顧裏:“嚇人……”
我和南湘再次點頭表示了同意。
顧裏思考了一下,認真地問我們:“我靠,別不是被包養了吧?”
南湘難以掩飾地嗤笑了一聲:“包養?姐姐我謝謝你,要包養也是包養我吧。”
顧裏歪頭想了一想,說:“那確實是。你一臉狐狸精樣。”
南湘眼珠子都快翻出來了,一口咖啡在喉嚨裏咳得快嗆死過去。
這種“自己挖坑自己跳,自己下毒自己喝”的戲碼,我在南湘和唐宛如身上已經見怪不怪了。
我喝著牛奶,眼睛環顧著周圍的食物,心想一定要把六十八塊吃夠本,並且努力吃到一百三十六塊。
而這時顧裏的電話又響了,她看了看屏幕,撕麵包的動作稍稍停了一下,我和南湘都用眼角的餘光瞄到了來電人是顧源。我們都沒有說話,裝作沒看見。過了一會兒顧裏把電話接起來,她簡單地“嗯”、“好的”之後,把電話掛了。
然後繼續平靜地撕著麵包。
我和南湘什麼都不敢說,低頭喝著牛奶和咖啡。
學校裏依然很空曠冷清。這個時間實在太早太早了,除了剛剛從網吧通宵打完遊戲溜回寢室的人,整個宿舍區裏,遊蕩著的生物就隻有幾個老大爺,他們抱著路邊的樹,愁眉苦臉地進行呼吸交換。
顧裏走到男生宿舍小區的門口時,看見了站在大門外的顧源。
他穿著之前和她一起逛恒隆時她瘋狂喜歡的那件黑色Prada海馬毛毛衣,周傑倫在MV裏穿過同樣的一件,當時顧裏直接從顧源錢包裏掏出信用卡丟在了收銀台上,根本沒有管顧源在看見那個吊牌上22400的價格時翻出的白眼。
顧源頭發染成了深咖啡色,和她頭發的顏色一樣。隻是好像變長了很多,風吹得淩亂起來,看上去有點憔悴。
有多少天沒見了?突然想起這個問題,好像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了。似乎是太習慣了和顧源的穩定關係,所以,一段時間不見,並沒有讓自己覺得有多麼陌生。
她衝他揮揮手,讓他看見了自己。
顧源咧開嘴笑了一笑,雪白的牙齒在冬日灰色的背景裏,顯得格外明亮。
顧源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顧裏,張開口——
讓我們先把時間停頓在這裏。
然後讓我們抬起手,把手腕上的鍾表往回撥——直撥到兩個月前。
兩個月前,顧源在家裏打Wii的時候,突然來了客人,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經常會有各種各樣的人來拜訪他的老爸和老媽,準確地說是拜訪他的老媽。所以他完全沒有理睬,依然繼續玩遊戲。直到母親在房間外麵呼喚自己,才悻悻地放下手柄,光著腳走出房間。然後看見坐在客廳沙發上的一對中年夫婦,以及正在和自己的父親聊天的,一個同齡少女。
母親親熱地拉著自己的手,走向那個女孩子,對她說:“這是我兒子,顧源,”然後轉身對顧源說,“這是袁藝。”
那對中年夫妻非常熱情地讓出他們女兒身邊的位置,招呼著顧源坐過去。顧源有點無所謂地坐下,準備應付客套一下,就繼續回房間打Wii。
直到聽到母親說:“你們家女兒談朋友了嗎?”
對方回答:“哈哈,還沒呢。得有好的對象才行啊。”
母親繼續說:“我們家顧源也還沒呢。”
對方回答:“這麼巧啊!真是緣分!”
顧源冷冰冰地看著這一出拙劣而滑稽的戲碼,扯了扯嘴角,說:“我有女朋友啦。”
像是瞬間撒下的幹冰一樣,周圍颼颼地開始冒出冷氣來。
最為明顯的就是母親迅速拉下來的臉。然後迅速地,又換上了麵具般的笑容:“小孩子家,亂說什麼。哈哈哈哈哈。”
那些“哈哈哈哈”聽在顧源耳朵裏,感覺像是吃下了一顆一顆圓滑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