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顧裏的人生觀裏,短短的幾十年生命,就應該遵循生物趨利避害的原則,迅速離開對自己有害的人和事,然後不惜一切地抓緊對自己有利的東西。整個人生,都應該是一道嚴格遵循數學定理的方程式,從開始,到最後,一直解出那個未知數X是多少。
但是,在南湘的人生觀裏,人就這麼一輩子,所以一定要縱情地活著,愛恨都要帶血,死活都要壯烈,生命中一定要伴隨著各種各樣的支離破碎和血肉橫飛才夠過癮。至於金錢、物質,她覺得這一輩子本來就沒什麼指望,並且也確實不太在乎。
而我的人生觀,就在她們兩者中間來回搖擺著,如同一個貪得無厭的女人,一方麵流著口水期待著寶馬香車的尊貴生活,另一方麵也端著姿態,企圖擁有豐富的精神和劇烈的愛恨。
至於唐宛如的人生觀——她壓根兒就從來沒有過。如果不去查字典的話,她壓根兒就不知道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
一下子回憶了太多的事情,我的頭像是被輪胎軋了一下,而且還被司機倒車了一次,整個頭蓋骨像要裂開一樣疼。
我看著昏灰色光線下的南湘,她的頭發軟軟地籠著她的側顏,讓她的臉龐看起來帶著一層濕漉漉的暈染感,她手上的那本吉本芭娜娜的書,名字叫作《哀愁的預感》。
我的喉嚨突然有一點發緊。
後來的兩三天,南湘都沒有再提起席城。我也扮演好了該扮演的角色,閉嘴不提一字半句,因此顧裏沒有絲毫的察覺。生活非常平穩地朝2008年駛去。
學校裏很多人都開始籌備起新年晚會來,也有更多的人在籌備聖誕派對。兩邊打得熱火朝天不相上下。雖然支持聖誕派對的人占了學校的大多數,但是新年晚會的組織者得到學校領導們的強力支持,所謂後台硬,一切都硬。
在我們四個人的傳統裏麵,聖誕節一直都是和男朋友們一起度過的。在最初我們都還沒有男朋友的時候,我們四個彼此之間都會互相贈送禮物,但是,感情和糾紛也隨著禮物的增多逐漸增多。誰的禮物很貼心,而誰的卻很敷衍,誰的禮物“啊正是我想了好久的東西”,誰的卻是“這玩意兒是什麼,拐杖嗎”。
我們的感情在聖誕禮物的大戰裏,顛簸著前進,風雨飄搖,時刻準備著陰溝裏翻船。後來我們彼此都明白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應該徹底遠離我們的生活。進化之後的方案,是各自把送彼此禮物的錢省下來,給自己一件最想要的禮物,饋贈自己。至於驚喜的部分,就轉交給了我們的男朋友們。
唐宛如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喪失了驚喜……
這一年的聖誕很快就到來了。
我為自己挑了一個電子備忘錄,但它的功能遠遠不隻備忘錄那麼簡單。它還是一隻鬧鍾、一台像素不太理想的相機、一支錄音筆、一個會議記錄本、一隻簡便的收音機、一個MP3……總之是我工作的好幫手。並且它會在每天早上定時開機,像鬧鍾一樣叫我起床,方式遠遠比單調枯燥隻會“叮……”來“當……”去的鬧鍾先進很多。它會自動地調整出一個調頻,然後開始播放當天的廣播……因此我每一天隨機地在“全市人民喜迎新年”或者“江中發現妙齡女子屍體”的新聞裏醍醐灌頂地醒來。
隻是在第四天的時候,南湘實在受不了它的聒噪,從床上坐起來,扔了一床被子過去把它蓋得嚴嚴實實,然後繼續倒頭大睡。
顧裏看上了Prada今年出的聖誕小熊掛件係列,特別是其中設計精美的一隻限量款。隻是當她在Prada店裏麵紅耳赤了十五分鍾之後,店員依然用二分之一的眼白衝她輕輕地搖頭,“表情如同一個高級的婊子在告訴我她不賣!”後來終於通過父親的關係,找了上海的一個藝人,用她的名字去訂了一隻限量的聖誕小熊,拿到之後就掛在她的LOEWE包包上,耀武揚威。
南湘買了一套顏色齊全的顏料。其實這個也算不上什麼禮物了,她們專業需要。隻是南湘本來就不是很富裕,而且也對聖誕節這樣的日子不太放在心上。
至於唐宛如——
當唐宛如在宜家的大堂裏,不顧眾目睽睽,以第二十七種姿勢癱倒在陳列出來的床墊上時,顧裏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起來,說:“你再躺一次我就報警!”
但是顧裏的憤怒並沒有動搖唐宛如繼續用第二十八種姿勢癱倒在那張床墊上。
顧裏恨恨地說:“真希望現在手上有一把槍啊。”
我點頭:“我懂你的感受,我現在也很想自殺。”
顧裏歪過頭看我,認真地說:“你什麼意思?我不懂,幹嗎要自殺?我的意思是,我想搞一把槍,然後射殺唐宛如。”
在唐宛如的世界裏,睡覺永遠都是淩駕在吃飯、談戀愛、買新衣服之上的巔峰享受。在經過了幾天幾夜的冥思苦想之後,她終於決定拋棄之前那張床墊,買一張新的慰勞自己每天在羽毛球隊訓練場上勞累過度的身體。她的原話是“少女的嬌軀需要柔軟的嗬護”,聽上去就像是新出的衛生巾廣告語。
我和南湘坐在唐宛如看中的那張床墊邊上的另一張床墊上,我在幫南湘調整她的內衣帶子。剛剛扣子不知道怎麼被弄開了。我們並沒有太介意,隻是周圍有幾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子,看見兩個清秀佳人坐在床上,一個從另一個衣服背後伸進手摸來摸去,而被摸的那個低著頭不說話,偶爾轉過來和背後的那個低聲細語……我清楚地看見他們幾個沒出息地燒紅了臉,這種時候他們肯定是滿腦子豆腐渣一樣的畫麵。
於是我也興致勃勃起來,表演欲望被刺激點燃,我輕輕地在南湘耳邊吹了口氣,然後咬了一口。果然,那幾個男生的胸腔明顯大了一圈,那一口用力的深呼吸差不多把周圍的氧氣都抽光了。目光的角落裏,唐宛如仍然像是休克般昏死在床墊上。
南湘像是被火燒到尾巴的貓一樣迅速地跳起來,跑到另一邊顧裏坐著的床上去,在她耳邊低聲細語,然後我就看到顧裏用一種看蒼蠅的鄙視目光反複打量我。
但是,我也是近墨者黑。因為簡溪和顧源,就經常玩這樣的遊戲來刺激我和顧裏。從高中開始到現在的大學,他們總是無時無刻不在挑戰我們的視覺底線。最常玩的一個把戲就是顧源從簡溪背後伸手環抱住他的腰,把下巴擱在簡溪的肩膀上,低沉著聲音說“好累啊”,然後簡溪也會非常配合地回過頭去,靠近他說:“要睡會兒嗎?”
而每次他們兩個,都會看著我和顧裏麵紅耳赤頭發倒豎,露出勝利的奸笑。
在這種刺激下,那個時候,我們的高中校園裏,女生的精神普遍都不太正常。往往看見他們兩個的時候,就腳軟者有之,呼吸急促者有之,休克者也有之。真的,不誇張,我覺得那些妙齡少女多看一會兒搞不好會懷孕。
那個時候,她們的腦子裏,肯定也都是豆腐渣一樣的畫麵。
我死皮賴臉地擠到對麵顧裏、南湘的那張床上去,挽緊南湘的胳膊,她們兩個不停地推開我,像是在推開一個男人(不過如果真的是一個男人,她們也許就不推開了……)。就在我們由兩個清秀佳人彼此摸來摸去演變成一個女人對另外兩個女人瘋狂下手的場麵之後,唐宛如幽幽地醒轉過來,用一副像是剛剛被按摩完畢的欲仙欲死的表情,對我們說:“我決定了,就這個了,林蕭,我和你說,這真的太舒服了,我感覺我的雙腿……”
但是她話說到一半的時候,目光突然直直地射了出去,然後迅速地換上了寒光四射的表情。我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發現她的焦距落在剛剛看著我們麵紅耳赤的幾個男生身上。我正在疑惑她為何如此憤怒的時候,突然覺得那群人中有一張非常熟悉的臉。我剛剛想提醒南湘趕快走,結果話還沒有出口,耳朵就被唐宛如震聾了——說實話,我覺得展廳裏的燈閃了幾下差點熄了。
“衛海!你跟蹤我來這裏幹什麼!”
“你不要以為我現在躺在床上,你就能怎麼樣!”
“你還嫌看我的奶看得不夠多?!”
我和南湘已經打算拎著包走了,但是唐宛如話鋒一轉,指著正在貓腰溜走的我和南湘說:“我的好姐妹們都在這裏!你敢把我怎麼樣!”
我和南湘尷尬地停在半路上,伸出去的腿收不回來,僵硬在途中。
倒是顧裏非常地冷靜,她對周圍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到地麵上的圍觀群眾,微笑著點頭,說:“我們在拍電視劇呢,現場收音哦,你們不要出聲。”
上次在食堂,我和南湘已經快要把臉埋進杯子裏了,而這次——在宜家的床墊展示區域,唐宛如臥在床上,在周圍人群的觀望下,非常豁出去地大頻率使用著“我的奶”這樣的詞語——我和南湘差不多想要抓著對方的頭發,把彼此扔出窗外去。
在空前的世俗壓力之下,衛海終於受不了了,麵紅耳赤地把我們拉到安全通道的樓梯間裏,吞吐地想要說什麼。還沒開口,唐宛如兩腿分開,像紮穩了馬步一樣自信地說:“你以為把我們拖來這裏,就能把我玷汙嗎?樓梯間裏也有監控錄像!你逃不掉法律的大網!”
衛海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我和南湘貼著牆,感覺腦仁兒很疼。
隻有顧裏站在唐宛如身後,用溫暖的眼神、輕鬆的語氣安慰衛海:“不用理她。”
“我姐妹叫我不用理你!你快走吧!這次放過你!”唐宛如氣勢逼人。
我和南湘快要死了……
衛海的臉像是被人用鋼絲勒住了脖子,充血成了一顆番茄。他像是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咬牙切齒地說:“你們到底要怎樣才可以不再提這個事情?我……我大不了也脫了讓你們看回來!”他的眼神像是董存瑞一樣視死如歸。
我和南湘同時從牆壁上挺拔起來,連著顧裏,三個人異口同聲:“那就這麼辦!”
這一個聖誕節,唐宛如終於遇見了她生命裏久違了的驚喜。連同我們三個,一起享受了這個福利。
走出宜家的時候,我和南湘依然在討論著衛海寬闊的肩膀、飽滿的胸膛、修長的雙腿,還有運動員男生特有的緊實肌肉,以及那張視死如歸的通紅俊臉。
當然還有很多重點的部位,我們準備回到寢室再繼續討論。
在那天之後,我們在校園裏不再害怕遇見衛海,反而每天都熱烈地期待著與他相逢。說實話,從那天之後,每次遇見衛海,他穿著什麼衣服就不太重要了。對我們來說,他已經變成了一具行走著的大衛雕塑。
但是,在福利生活之外,我還有另外需要麵對的煎熬,那就是每周末都會麵臨的工作時段。
其實並不僅僅是在周末,就連周一到周五,我也能從凱蒂不斷變換著的MSN簽名檔上感受到同樣烈火燎原的氣息。
禮拜一:誰能告訴我去哪兒弄關於SRT477號紙漿的配方?
禮拜二:……我一定要從那家正在裝修的餐廳裏買出一份午飯來!
禮拜三:誰懂衛星信號檢索?
禮拜四:……誰能告訴我上哪兒去弄餘秋雨的手寫體?
禮拜五:兩腿一蹬算了……
……
我在快要接近周六的時候,總是覺得胸悶氣喘,感覺快要不久於人間似的。
以前每次翻閱時尚雜誌,看見那些麵容蒼白、表情冷峻的模特的時候,總是抑製不了內心對他們的迷戀,但是現在偶爾經過商店看見櫥窗裏那些矜貴而冷漠的男模特,我的內心都會突然閃過一道閃電照亮整個天靈蓋。
漸漸地,我也越來越了解宮洺。
我習慣了他嚴重的潔癖——
他每次叫我送去幹洗的衣服,在我看來,和剛從晾衣架上收下來的衣服沒有任何區別,甚至幹淨得多。
他在辦公室裏鋪了整整一地的白色長毛地毯,他就這樣常年赤腳走來走去。我第一次進他辦公室的時候,尷尬地站在門口,猶豫了很久正準備脫鞋,結果被他冷冰冰的眼睛掃了一眼:“你要幹什麼?”他的潔癖讓他寧願別人穿著鞋子踩進來,也不願意別人脫了鞋子走進來(他覺得最髒的就是人)。
阿姨需要每天一大早,在他還沒有來公司之前把整個地毯用強力的吸塵器清掃一遍,並且一個月會做一次地毯的殺菌處理。
我也漸漸習慣了他刻薄的語氣——
“林蕭你陪我一起去和藝林模特的總監吃飯。”
“我穿成這樣,不太適合去高級的餐廳吧……”
“那也不代表因為你穿成這樣,我們就得去大娘水餃吧。”
“……”
我也習慣了他對於各種杯子的瘋狂迷戀——
在他的辦公室裏,有一整套用來喝各種東西的杯子。喝咖啡的、喝水果茶的、喝中國茶的、喝純淨水的、喝可樂的、喝果汁的、喝蛋白粉的……我本來以為他已經幾乎把家裏的杯子都帶來了公司,但是我錯了。在一次需要送緊急文件去他公寓的時候,我發現他家裏有另外一整套一模一樣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