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隻顧往前跑頭都不回,他怕挨棍子,火辣辣疼。老婆手中揮舞著燒火棍一邊攆一邊叫罵,你個挨千刀的,你個不死的,她跑著跑著就想這麼跑下去太吃虧,於是像撇標槍那樣把手中的燒火棍嗖一下擲出去,燒火棍正擊中狗子鞋後跟兒,狗子彎腰提鞋。哈哈哈……大夥兒笑得前仰後合,比過年看大戲都開心。那個吃了胎盤的老頭也顫顫著讓老太太牽出來看戲了,老太太還拿個小板凳,他大侄子給俺老頭騰個地方,她把老頭安置在最前邊坐下用手一指說,看狗子蹽得多快。老頭笑笑,那娘兒們哪跑得過狗子?大夥兒邊看邊七嘴八舌。“這狗子真少個心眼,拿兒子前程往旁人嘴裏送,傻透腔了。”“可不,俺孩兒他爹敢這樣,俺拿刀劈了他。”說這個話的娘兒們她男人沒在常“知道不,胎盤在城裏都能換錢,可貴了。”“能抵得上一頭豬不?”“肯定,怕是兩頭也不止1“那狗子跟人要錢了?”“就他個傻樣兒還知道要錢?”“可不,家裏攤上這樣老爺們兒還有法過?”“該打他,狠打。”有個婦女還帶頭舉起拳頭,其餘的女人們也跟著像宣誓似的一個個把手舉起來,與拳頭同時出現在上空的還有勺子、鏟子、瓢、鞋底子,人們義憤填膺恨不能衝上去給狗子幾拳。最有趣的是那個得了胎盤的老太太也把拳頭攥得緊緊的,這場麵和剛解放那會兒鬥地主差不多。不過鬥地主時心情比較沉重,眼下這夥人心情都非常愉快。有人衝著裏圈喊,喂,快回去看看吧,你家紅福掉地下了。狗子老婆一聽趕忙調頭往家跑。大夥兒就朝那個喊話的投去厭惡的眼神,那眼神分明是說:“喊什麼喊?不就孩子掉地下了嗎,又摔不死人,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下好,沒戲看了吧?”再看那狗子還是一點速度沒減地往前邊跑,有人又衝著他喊:“喂,別跑了,你老婆不追你了,她回家看孩子去了。”狗子像是沒聽見,又像刹不住閘似的還是沒命往前跑,他一個人跑也沒啥看頭,於是大夥兒紛紛散去,該回高老莊的回高老莊,該回水簾洞的回水簾洞,道上人們議論著,這人是缺心眼,看,沒人追還跑呢。他們哪裏知道狗子是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清靜清靜。
狗子願意清靜,但他也願意往人堆裏湊。其實一個人的心理本來就不容易說清楚,就像這世上有好多事也是沒法說清楚的。晚上兒子紅福去找夥伴玩,老婆也去和幾個婦女一塊兒納鞋底兒了,院兒裏隻剩他一人。夏日的晚上太難熬,哪像冬天早早就鑽被窩。這時候他除了望望天、抽抽煙外真是一點事沒有。沒事幹他也關了門出去轉悠。
田順伯院門口最招人,他家院門前有棵老柳樹,柳樹老高,柳枝老長,能搭到人肩膀頭上,起風時,這樹首先嗷嗷地叫一陣,雨來了,它又呼呼冒起煙來,太陽一出來,樹葉子也先發起光來。
夏夜裏,總有一夥人圍在樹下談天說地。狗子湊過去也是站在最邊上,聽聽熱鬧唄。他看那些人口裏噴著唾沫星子手舞足蹈說東道西扯三拉四的也很羨慕,他們怎麼會碰到那麼多新鮮事,怎麼能想得出那麼聰明的辦法,怎麼會有那麼多離奇的經曆,怎麼會記住那麼多怪異的故事,又怎麼會講得那麼動聽。每當這時狗子就像個守紀律的小學生似的聚精會神,人家大笑時他也跟著咧咧嘴,但從不開懷大笑。人家在地上又蹦又跳時他就給人家讓出地方。他也幻想過能在人堆裏說上一氣,就像田順伯那樣,他總是把話說得那麼漂亮,屁大個事在他嘴裏就變得特別有意思,大夥兒還都聽得眼巴巴的。狗子估計要是把同樣的話放自己嘴裏,大夥兒就不會這麼買賬了。當然狗子的幻想無關大局,往往隻蹲在離腦門兒三四寸的地方,根本不跳出來。
這會兒樹下人比平時多不少,嚷嚷的動靜也大。他走近一看原來田順伯被圍在中央,他坐在一張特製的椅子上,這椅子的四隻腳裝在兩根弧線型的木棍上,人坐在上麵,隻要重心略略變動,椅子便一前一後來回搖晃,俯仰之間像是把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燈火全過目了,看他那得意樣兒像比神仙都舒服。大夥兒七嘴八舌地羨慕著。“這東西得多少錢呀?”“沒花錢,俺外甥打南邊給捎來的。”田順伯仰躺在椅子上,兩隻眼睛瞘瞘著,臉紅撲撲的。小風一吹,柳枝一飄,從他身上就掀起一股酒氣。因為心情好,晚飯多喝了幾盅。“這玩意兒坐著就像小孩子的搖籃吧?”“可比那好多了。俺外甥說這叫搖椅,幹部們在樹下乘涼都坐它。”“田順伯你這回也當幹部了。”“老土,這叫享受幹部待遇。”一聽說是幹部用的大家更來勁兒了,有人就握著椅扶手替田順伯來回晃悠,先是一雙手後來又上來七八雙,有人還拿個蒲扇朝他扇,就像是一群晚輩在哄著一個老婆婆說天上牛郞織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