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賣洋貨和林老板是否可惡的問題,小坡也不深究;他隻認定了穿著打扮象林老板的全是福建人。第一,林老板嘴中隻有一個金牙,不象父親和父親的朋友們都是滿嘴黃橙橙的。小坡自然不知道牙是可以安上去的,他總以為福建人是生下來就比廣東人少著幾個金牙的。第二,林老板的服裝態度都非常文雅可愛,嘴裏也不象父親老叼著挺長挺粗的呂宋煙,說話也不象父親那樣理直氣壯的賣嚷嚷。他有一回還看見林老板穿起夏布大衫,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褂子居然可以長過膝的。每逢他裝福建人的時候,他便把那塊紅綢寶貝直披在背後當作長袍,然後找一點黃紙貼在犬牙上,當作林老板的唯一的金牙。
母親說:“凡是不會說廣東,福建話,而規規矩矩穿著洋服的都是上海人。”於是小坡裝上海人的時候,必要穿好了衣裳,還要和妹妹臨時造一種新言語代表上海話。這種話他們隨時造隨時忘,可是也有幾個字是永遠不變動的,如管“香煙”叫“狗耳朵”,把“香蕉”叫“老鼠”等等。外國洋鬼子是容易看出來的,他們的臉色,鼻子,頭發,眼珠,都有顯然的特色。可是他們的言語和上海人的一樣不好懂,或者洋鬼子全是由上海來的?哥哥現在學鬼子話了;學校新來的一位上海先生教他們國語;而哥哥學的鬼子話又似乎和上海人的國語不是一個味兒,這個事兒又透著有點糊塗!在新加坡的人們都喜光著腳,唯獨洋鬼子們總是穿著襪子,而且沒看見過他們蹋拉著木板鞋滿街走的,所以裝洋鬼子的時候,一定非穿襪子皮鞋不可。妹妹根本反對穿襪子,也隻好將就著不叫她穿。不穿襪子的鬼子很少見,可是穿軍衣的鬼子很多,於是小坡把那件寶貝折成一寸來寬,係在腰間,至少也可以當一條軍人的皮帶。至於鼻子要高出一塊等等是很容易的。一係上皮帶,心裏一想,鼻子就高了,眼珠便變成藍色。雖然有時候妹妹說:他的鼻子還是很平,眼珠一點也不藍。那隻是妹妹偶然脾氣不順,成心這麼說,並非是小坡不真象洋鬼子。
小坡對於這些人們,雖然有這樣似乎清楚,而又不十分清楚的分別,可是這並不是說他準知道他是那一種人。他以為這些人都是一家子的,不過是有的愛黃顏色便長成一張黃臉,有的喜歡黑色便來一張黑臉玩一玩。人們的麵貌身體本來是可以隨便變化的。不然,小坡把紅巾往頭上一纏的時節,怎麼能就臉上發黑,鼻子覺得高出一塊呢?況且在街上遇見的小孩子們,雖然黑黃不同,可是都說馬來話,(他和妹妹也總是用馬來話交談的。)這不是本來大家全是馬來,而後來把顏色稍稍變了一變的證明嗎?況且一進校門便看見那張紅色的新加坡地圖,新加坡原來是一塊圓不圓,方又不方,象母親不高興時作的涼糕;這塊涼糕上並沒有中國,印度等地名;那末,母親一來就說:她與父親都是由中國來的;國貨店看門的是由印度來的,豈不是根本瞎說;新加坡地圖上分明沒有中國印度啊!母親愛瞎說,什麼四隻耳朵的大老妖咧,什麼中國有土地爺咧,都是瞎說:自然哪,這種瞎說是很好聽的。
哥哥是最不得人心的:一看見小坡和福建,馬來,印度的小孩兒們玩耍,便去報告父親,惹得父親說小坡沒出息。小坡鄭重的向哥哥聲明:“我們一塊兒玩的時候,我叫他們全變成中國人,還不行嗎?”而哥哥一點也不原諒,仍然是去告訴父親。
父親的沒理由,討厭一切“非廣東人”,更是小坡所不能了解的。就是媽媽也跟著父親學這個壞毛病,有一回他問母親,父親小的時候是不是馬來人?母親居然半天兒沒有答理他!還是妹妹好,她說:“東街上的小孩兒們全有馬來父親,咱們的父親也一定是馬來。”
“一定!馬來人是由上海來的,父親看不起上海人,所以也討厭馬來。不知道父親為什麼看不起上海人?”小坡搖著頭說。
“父親是由廣東來的,媽媽告訴我的,廣東人是天下最好最有錢的!”仙坡這時候的神氣頗似小坡的老大姐。“廣東就是印度!”
仙坡想了半天,“對了!”
“仙!趕明兒你長大了,要小孩的時候,你上那裏去撿一個呢?”
“我?”仙坡揉著辮子上的紅穗兒,想了半天:“我到西邊印度人家去抱一個來。”
“對了,仙!你看印度的小孩的小黑鼻子,大白眼珠,紅嘴唇兒,多麼可愛呀!是不是?”
“對呀!”
“可是,媽媽要不願意呢?”
“我告訴媽媽呀,反正印度小孩兒長大了也會變成中國人的。你看,咱們那幾隻小黃雛雞,不是都慢慢變成黑毛兒的,和紅毛兒的了嗎?小孩也能這樣變顏色的。”
“對了!仙!”
他們這樣解決了人種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