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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童年時代夏城的初秋。
天空像一塊鋪展開的湖藍色巨大幕布,萬裏無雲,比任何一個季節都要清澈高遠。樹葉逐漸變黃,在微涼的秋風中將自己的受光與背光麵輪番展示。有的甚至從樹上一躍而下,在落到地麵之前跳一支靜默深情的舞。
候鳥成群結隊地飛往溫暖的南方過冬。
夏城的冬天總是那麼寒冷而漫長:春天似乎從未出現,炎熱粗暴的夏天就突然來臨了。而立秋不久,氣溫會隨時下降。落雪之後的清晨,窗戶上會結出一層冰花,隻有把手掌貼在上麵,才能隱約看到外麵的世界。那個時候,家中沒有任何取暖設備,縱然我將整個身體蜷縮在厚厚的塞著暖水袋的棉被中,仍舊瑟縮不已。
因此,夏城的初秋,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季節。
因為美,所以短暫。
抑或因為短暫,所以美。
我居住在夏城,一座位於中國最北方、安靜而冷僻的城。這裏的植物在夏天生長得並不十分繁盛,而到了冬天卻星羅棋布地迅速枯萎。隨處可見白樺樹的樹枝高高地指向蒼穹,仿佛要將之切割得支離破碎——我所居住的城市擁有一個與它的氣質毫不相幹的名字,而我的名字卻擁有一顆與它相契合的靈魂。
父親為我取名為淺澤。
我曾問過他這名字的含義,他輕撫我的前額之後緩緩言道,我希望你的一生都能像一汪清瑩的水澤般令人愉悅。之後他緩緩抬起頭,望著夏城冬季昏澀的蒼穹,雙臂交叉放於胸前,兀自言道,願主賜你正直的內心與純淨的靈魂,阿門。
父親的職業是牧師——倘若他知道我向別人這樣介紹他,一定會對我有所詬病。印象裏他曾這樣對年輕的牧師們說,倘若我們隻是把傳道人當作自己用以謀生的職業,那麼傳道將變得毫無意義——一位優秀的傳道人,要將傳道當作對主的侍奉,把對主的榮耀和讚美,當作自己畢生的追求——我的父親是一位牧師,牧者,替上帝牧養眾民的傳道人。事實上,他也確實很符合人們印象中的牧師形象:他在布道的時候胸前永遠佩戴著一枚銀質的十字架,身著黑袍,而不是如有些牧師那樣身穿便服就站在台上布道。日裏,他也隻穿顏色素淡的衣服,如黑色襯衣或白色羊毛衫。父親的鋼琴彈得極棒,並親自教我。他的頭發永遠梳理得一絲不苟,五官舒展,輪廓銳利,渾厚的聲音令他在布道時異常震撼人心。
我曾偷偷跑去教堂,躲在大廳的最後一排聆聽父親布道。那一次,對《聖經》幾乎一無所知的我竟然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在我的童年記憶中,詹牧師是唯一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人。他是教會中最受尊敬的牧師,也是父親在夏城最好的朋友。當提起他時,父親都會麵露無限尊敬的神色。那時的詹牧師已是一位老人,頭發灰白,身材高大,麵容瘦削,目光銳利,與父親如出一轍。父親常在某些夜晚帶我去他家,一個栽滿了薔薇花的小小庭院。如火如荼的薔薇在夏日綻放,將庭院裝點得猶如拇指姑娘居住的花朵國度。父親總是不讓我聽他們談話的內容,於是我便在屋外彌漫著薔薇香氣的空氣中獨自玩耍,采擷薔薇銜在口中,再非常快樂地衝進屋給父親看。父親自然會嗔怪我折斷了薔薇,詹牧師卻笑著替我說話。而每每我與父親離開,他也總將我們送到門口,俯下身微笑著對我說,淺澤,你的父親是一位好牧師,也是一位好父親,你要聽他的話。我笑著點點頭,微笑著與他告別。
詹牧師說的沒錯,父親是一位好牧師。他雖然年輕,在教會中卻擁有極高的威望。他的銀質十字架以及鍍金《聖經》就是最好的證明——教會通常隻將這些授予傑出的牧師。父親有著沉默內斂的性格,他將大部分時間用來閱讀《聖經》,拷問內心,剖析靈魂,期待更加盛大的蛻變與回歸。
而對於某些原本便應該解釋清楚的事情,父親也總是以沉默將之一帶而過。
比如。
從記憶的閘門拉開之際,固定出現在我生活中的隻有父親。我沒有母親——我甚至沒有見過她的模樣,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但我渴望有朝一日能夠與她相見,哪怕是在夢裏。
我第一次意識到沒有母親的孩子會被其他人當作異類,是在七歲那年。
記憶中那是小學一年級第一學期結束時,我由於總分全班第一而受到老師表揚。然而,我對這次成績卻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欣喜。平日裏,當所有男孩下課之後都去操場上踢球瘋玩的時候,我都會在教室中安靜地複習老師剛剛講過的課程——因此拿到這樣的成績並不能算作意外的禮物。倒是坐在我前麵名叫嘉的女孩,因期中考試拿了第一名這次卻比我低兩分而耿耿於懷,我在認真聽老師講話的時候甚至都能感到她那充滿嫉恨的目光時不時地落在我的臉上,可我卻絲毫不以為意。
休業典禮結束之後就是家長會,許多學生站在操場上安靜地等待自己父母的到來,不時能夠聽到家長對孩子的輕聲叮嚀抑或大聲斥責。原本並不寬敞的學校因此而變得更加擁擠,像人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