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萬裏飛雪,將穹蒼作洪爐,溶萬物為白銀。
雪將住,風未定,一輛馬車自北而來,滾動的車輪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李尋歡打了個嗬欠,將兩條長腿在柔軟的貂皮上盡量伸直,車廂裏雖然很溫暖,很舒服,但這段旅途實在太長,太寂寞,他不但已覺得疲倦,而且覺得很厭惡,他平生最厭惡的就是寂寞,但他卻偏偏時常與寂寞為伍。
‘人生本就充滿了矛盾,任何人都無可奈何。’
李尋歡歎了口氣,自角落中摸出了個酒瓶,他大口的喝著酒時,也大聲的咳嗽起來,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就彷佛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著他的肉體與靈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開始雕刻一個人像,刀鋒薄而鋒銳,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
這是個女人的人像,在他純熟的手法下,這人像的輪廓和線條看來是那麼柔和而優美,看來就像是活的。
他不但給了‘她’動人的線條,也給了她生命和靈魂,隻因他的生命和靈魂已悄悄的自刀鋒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輕。
他眼角布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裏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憂患和不幸,隻有他的眼睛,卻是年輕的。
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彷佛是碧綠色的,彷佛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彷佛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許就因為這雙眼睛,才使他能活到如今。
現在人像終於完成了,他癡癡地瞧著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時候,然後他突然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趕車的大漢立刻喝一聲,勒住車馬。
這大漢滿麵髯,目光就如鷙鷹般銳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尋歡時,立刻就變得柔和起來,而且充滿了忠誠的同情,就好像一條惡犬在望著他的主人。
李尋歡竟在雪地上挖了個坑,將那剛雕好的人像深深的埋了下去,然後,他就癡癡的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凍僵,臉已被凍得發紅,身上也落滿了雪花。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這雪堆裏埋著的,就像是一個他最親近的人,當他將‘她’埋下去時,他自己的生命也就變得毫無意義。
若是換了別人,見到他這種舉動,一定會覺得很驚奇,但那趕車的大漢卻似已見慣了,隻是柔聲道:‘天已快黑了,前麵的路還很遠,少爺你快上車吧!’
李尋歡緩緩轉回身,就發現車轍旁居然還是一行足印,自遙遠的北方孤獨地走到這裏來,又孤獨地走向前方。
腳印很深,顯然這人已不知走過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卻還是絕不肯停下來休息。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
‘這種天氣,想不到竟還有人要在冰天雪地裏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那髯大漢沒有說什麼,心裏卻在暗暗歎息:‘你難道不也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麼?你為何總是隻知道同情別人?卻忘了自己……’
車座下有很多塊堅實的鬆木,李尋歡又開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練而純熟,因為他所雕刻的永遠是同一個人。
這個人不但已占據了他的心,也占據了他的軀殼。
雪,終於停了,天地間的寒氣卻更重,寂寞也更濃,幸好這裏風中已傳來一陣人的腳步聲。
這聲音雖然比馬蹄聲輕得多,但卻是李尋歡正在期待著的聲音,所以這聲音無論多麼輕微,他也絕不會錯過。
於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簾子,推開窗戶。
他立刻就見到了走在前麵的那孤獨的人影。
這人走得很慢,但卻絕不停頓,雖然聽到了車轔馬嘶聲,但卻絕不回頭!他既沒有帶傘,也沒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著他的臉流到他脖子裏,他身上隻穿件很單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他的人就像是鐵打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饑餓,都不能令他屈服。
沒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
馬車趕到前麵時,李尋歡才瞧見他的臉。
他的眉很濃,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臉看來更瘦削。
這張臉使人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花崗石,倔強,堅定,冷漠,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甚至對他自己。
但這卻也是李尋歡平生所見到的最英俊的一張臉,雖然還太年輕了些,還不夠成熟,但卻已有種足夠吸引人的魅力。
李尋歡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開車門,道:‘上車來,我載你一段路。’
他的話一向說得很簡單,很有力,在這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中,他這提議實在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
誰知這少年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腳步更沒有停下來,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在說話。
李尋歡道:‘你是聾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劍柄,他的手已凍得比魚的肉還白,但動作卻仍然很靈活。
李尋歡笑了,道:‘原來你不是聾子,那麼就上來喝口酒吧,口酒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害處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會說這麼樣一句話來,李尋歡連眼角的皺紋裏都有了笑意,但他並沒有笑出來,卻柔聲道:‘我請你喝酒,用不著你花錢買。’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買來的東西,我絕不要,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也絕不喝……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麼?’
李尋歡道:‘夠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買得起酒的時候,你肯請我喝一杯麼?’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請你。’
李尋歡大笑著,馬車已急馳而去,漸漸又瞧不見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尋歡還在笑著道:‘你可曾見過如此奇怪的少年麼?我本來以為他必定已飽經滄桑,誰知他說來話卻那麼天真,那麼老實。’
趕車的那髯大漢淡淡道:‘他隻不過是個倔強的孩子而已。’
李尋歡道:‘你可瞧見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麼?’
髯大漢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劍麼?’
嚴格說來,那實在不能算是一柄劍,那隻是一條三尺多長的鐵片,既沒有劍鋒,也沒有劍鍔,甚至連劍柄都沒有,隻用兩片軟木釘在上麵,就算是劍柄了。
髯大漢含笑接著道:‘依我看來,那也隻不過是個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這次李尋歡非但沒有笑,反而歎了口氣,喃喃道:‘依我看來,這玩具卻危險得很,還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鎮上的客棧本就不大,這時住滿了被風雪所阻的旅客,就顯得分外擁擠,分外熱鬧。
院子裏堆著十幾輛用草席蓋著的空鏢車,草席上也積滿了雪,東麵的屋簷下,斜插著一麵醬色鑲金邊的鏢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使人幾乎分辨不出用金線繡在上麵的是老虎?還是獅子?
客棧前麵的飯鋪裏,不時有穿著羊皮襖的大漢進進出出,有的喝了幾杯酒,就故意敝開衣襟,表示他們不怕冷。
李尋歡到這裏的時候,客棧裏連一張空鋪都沒有了,但他點也不著急,因為他知道這世上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畢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飯鋪裏找了張角落裏的桌子,要了壺酒,慢慢的喝著。
他酒喝得並不快,但卻可以不停的喝幾天幾夜。他不停的喝酒,不停的咳嗽,天已漸漸黑了。
那髯大漢已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後,道:‘南麵的上房已空出來了,也已打掃幹淨,少爺隨時都可以休息。’
李尋歡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會將這件事辦好似的,隻點了點頭,過了半晌,那髯大漢忽然又道:‘金獅鏢局也有人住在這客棧裏,像是剛從口外押鏢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