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題記(1 / 2)

我這本小書隻能說是湘西沅水流域的雜記,書名用“沅水流域識小錄”,似乎還切題一點。因為湘西包括的範圍甚寬,接近鄂西的桑植、大庸、慈利、臨澧各縣應當在內,接近湘南的武岡、安化、綏寧、通道各縣也可以在內。不過一般記載說起湘西時,常常不免以沅水流域各縣作主體,就是如地圖所指,西南公路沿沅水由常德到晃縣一段路,本文在香港《大公報》發表時,即沿用這個名稱,因此現在並未更改。

這是古代荊蠻(荊蠻:荊,楚之別稱,荊蠻即楚蠻。“蠻”,是曆代對南方少數民族的通稱。)由雲夢(雲夢:古澤藪名。一般泛指春秋戰國時楚王遊獵區。)洞庭湖澤地帶被漢人逼迫退守的一隅。地有五溪(五溪:指沅水上遊及其支流——酉水、巫水、武水、辰水、沅水流域。五溪的具體所指,也有不盡相同的說法。),“五溪蠻”的名稱即由此而來,傳稱馬援(馬援:東漢時名將。建武年間任伏波將軍,曾率軍南征五溪蠻。病死軍中。)征蠻,困死於壺頭山。壺頭山在沅水中部,因此沅水流域每一縣城都有一伏波宮。春秋時被放逐的楚國詩人屈原,駕舟溯流而上,許多地方還約略可以推測得出。便是這個偉大詩人用作題材的山精洞靈,篇章中常借喻的臭草香花,也儼然隨處可以發現。尤其是與《楚辭》不可分的酬神宗教儀式,據個人私意,如用鳳凰縣大儺酬神儀式作根據,加以研究比較,必尚有好些事可以由今會古。土司製度(土司製度:元、明時實施的由土人世襲的土官治理少數民族地區的製度。)為中國邊遠各省統治製度之一種,五代時馬希範(馬希範:五代時楚王。)與土司夷長立約的銅柱(立約的銅柱:原立永順縣會溪坪,現存永順王村民俗館。),現今還矗於酉水中部河岸邊,地臨近青魚潭,屬永順縣管轄。酉水流域幾個縣分,至今就還遺留下一些過去土司統治方式,可作專家參考。屯田練勇為清代兩百年來治苗方策,且是產業共有共享一種雛形試驗,民國以來,苗民常有問題,問題便與屯田製度的變革有關,與練勇事似二而一。所以一個行政長官,一個史學者,一個社會問題專家,對這地方的過去,當前,未來如有些關係,或不缺少興味,更不能不對這地方多有些了解。

又如戰爭一起,我們南北較好的海口和幾條重要鐵路線,都陸續失去了,談建國複興,必然要從地麵的經營和地下的發掘作起。湘西人常自以為極貧窮,不時且不免因此發生“自卑自棄”感覺,儼若凡事為天所限製,無可奈何。事實上,湘西的桐油、茶葉,都有很好的出產。地下的煤鐵,雖不如外人所傳說富厚,至於特殊金屬,如銻、砒、銀、鎢、錳、汞、金,地下蘊藏都相當多。尤其是經最近調查,幾個金礦的發現,藏金量之豐富,與礦床之佳好,為許多專家所想象不到。湘西雖號稱偏僻,在千年前的《桃花源記》被形容為與世隔絕的區域,可是到如今,它的地位也完全不同了。西南公路由此通過,貫串了四川,貴州,雲南,廣西的交通。並且戰爭已經到了長江中部,有逐漸向內地轉移可能。湘西的咽喉為常德,地當洞庭湖口,形勢重要,在沿湖各縣數第一。敵如有心冒險西犯,這咽喉之地勢所必爭,將來或許會以常德為據點,作攻川攻黔準備。我軍戰略若係將主力離開鐵路線,誘敵入山地,則湘西沅水流域必成為一個大戰場,——一個戰場,換一句話,也就是一片瓦礫場!

“未來”湘西的重要,顯而易見。然而這種“未來”是與“過去”“當前”不可分的。對於這個地方的“過去”和“當前”,我們是不是還應當多知道一點點?還值得多知道一點點?據個人意見,對於湘西各方麵的知識實在都十分需要,任何部門的專家,或是一個較細心謹慎的新聞記者,用“湘西”作題材,寫成他的著作,不問這作品性質是特殊的或一般的,我相信,都重要而有價值。因為一種比較客觀的記載,縱簡略而多缺點,依然無害於事,它多多少少可以幫助他人對於湘西的認識。至於我這冊小書,在本書第一章上即說得明明白白:隻能說是一點“土儀”,一個湘西人對於來到湘西或關心湘西的朋友們所作的一種芹獻。我的目的隻在減少旅行者不必有的憂慮,補充他一些不可免的好奇心,以及給他一點來到湘西為安全和快樂應當需要的常識,並希望這本小書的讀者,在掩卷時,能對這邊鄙之地給予少許值得給予的同情,就算是達到寫作目的了。若這本小書還可對這些專家或其他同鄉前輩成為一種“拋磚引玉”的工作,那更是我意外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