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1 / 2)

——東邊牛來了,西邊馬來了。

隻怕汪涵虛自己都不敢相信,精明一世的他竟會為那個女人倒在牌桌上。

天暗了,暗得比往日要晚一些時辰。春分了,白晝一天比一天長了。

三姆媽端著一盞美孚燈一邊朝後摟走,一邊在心裏這麼念叨。三姆媽把美孚燈舉得高過頭,要不端著燈也看不淸腳下的地,燈下黑。三姆媽舉著燈,勾著頭,方能把腳下看清。三姆媽是小腳,小巧玲瓏的小腳像兩隻粽子,一前一後交錯著敲著地。端午節,江南的粽子裹得跟女人的小腳一樣,據說為的就是要引誘河裏的魚鱉蝦蟹吃這些女人的嫩腳,不要吃三閭大夫屈原的身子。這粽子裏滲透著江南女子們對屈原的一片敬愛情分和犧牲精神。三姆媽的三寸金蓮在汪家橋有美名,小巧得讓人心痛,擔憂它是否能支撐住三姆媽美麗苗條的身子。三姆媽走路的樣子是不那麼穩當,總是一扭一晃的,可三姆媽從打十九歲嫁給汪涵虛來到汪家橋也二十年了,沒人見三姆媽因走路不穩而跌倒過。她走路扭晃腳下卻總是輕脫快當,格外地顯出她的風姿。要不汪涵虛也不會拿兩擔銀元到城裏去娶她。

三姆媽的小腳把木樓梯敲得咚咚作響,今日三姆媽的腳步好像比往日重些,或許她是故意用這向樓上的汪涵虛通報她的到來。

汪涵虛悄無聲息地躺在床上,小衣櫥上油盞燈裏的燈草頭要燒盡了,火小得眼見得要滅下去,還不停地嘩嗶叭叭地爆,樓上的一切連同汪涵虛都淹在昏暗裏。三姆媽踩著樓梯一級一級升高,美孚燈就把樓上的房間一點一點照亮。

三姆媽把美孚燈放到小衣櫥上,抜下頭上的銀簪把油盞燈裏的燈草往前舔了舔,樓上就見亮了許多。亮是亮了,可還是爆,美孚燈的燈芯頭也爆。三姆媽說,以後再不要到大申店裏打洋油,他一準是往裏摻水的,你看這燈火爆的。汪涵虛仍是沒一點聲氣。三姆媽弄好油燈,把美孚燈的燈芯往下擰小,油盞燈點的是棉籽油,美孚燈點的是洋油,美孚燈耗油比油盞燈要厲害得多。三姆媽摘下美孚燈的玻璃燈罩,從床頭拿了一張糙紙,用嘴往玻璃燈罩裏哈了哈氣,把糙紙伸進燈罩裏,一手轉燈罩一手擦,把燈罩擦得雪亮。

“大吉爹,你覺著好點了嗎?”

汪涵虛還是沒一點聲氣。三姆媽端過燈來看他,沒看到他人,先看到了床邊方凳上的那一碗紅棗蓮籽湯,還是原樣放在那裏,隻是沒了一點熱氣。

“你怎麼沒吃呢?”

汪涵虛還是沒聲氣。

三姆媽摸摸碗,紅棗蓮籽湯已經涼了;再摸摸那把梅段紫砂壺,裏麵的茶也涼了。她把燈端到汪涵虛臉前。汪涵虛合著眼,這張一直讓全家人懼怕的臉已瘦去一殼,臉上黃得沒一點血色。

“你怎麼不吃呢?不吃東西怎麼會頂得住呢。”三姆媽把涼了的紅棗蓮籽湯端到小衣櫥上,把茶壺裏的涼茶倒掉一些,續上一些熱水,“你別老躺著,我扶你倚著坐一會兒。”汪涵虛也不反對,任三姆媽扶他坐起來,三姆媽拿起枕頭,她的動作忽然停了一下,她看到枕頭底下有一疊鈔票,清早給他鋪床還沒見,他的錢都鎖在大衣櫥裏,是他自己拿出來的?他拿這些錢出來做啥?是要給大吉?是要給二祥?他已經給了他們多少?三姆媽一點沒猶豫,放枕頭的刹那間,順手把鈔票攥在了手裏,拖另一床被子墊背時,把錢塞到了墊被底下。她不露聲色地給汪涵虛掖被子,一邊掖一邊說:“春分了,春寒還沒盡。”

三姆媽掖好被子,端著茶壺,把壺嘴對到汪涵虛嘴裏,汪涵虛有氣無力地吸了兩口。三姆媽把茶壺放到一邊,坐到床前的方発上,拿出她的一紮一紮燈草開始念經。經是給汪涵虛念的。十根燈草一紮,十紮一包,用佛圖封包。每根燈草都是念十遍,什麼“金剛經”“大悲咒”她為他花了多少心血。她對汪涵虛這麼忠誠,汪涵虛卻跟她隔肚皮,瞞著她做事。但三姆媽不抱怨,念經是她心甘倩願的,她念經其實不完全是為了汪涵虛,也是為她自己。她把這事當作是行善積德,有了這麼一個指導思想,她為汪涵虛念經就特別的主動,特別的自覺,特別的不計回報。

她一直念到汪涵虛合上了眼睛,她才乘包佛圖時,一點不讓汪涵虛覺察地頤便把墊被底下的錢拿出來,不以為然地把錢裝到了她身上的衣袋裏。然後她再默默地加倍認真地看著汪涵虛這張沒生氣的臉繼續念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