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年輕了……”我被這一句話撥亂了情緒,喃喃地重複了一遍。轉瞬間,我就從不滿二十歲的青春年華走到了天命之年,未及親身體驗的滄桑竟已深深地刻入了骨髓裏。當初我們沒有聽從青溝村隊長的好言勸阻,一味逞著年少輕狂,而今落得如此淒涼的下場,實在是自作自受。

“別傷心了,往好的地方想吧,至少我們還活著……”我輕輕地安慰張梅,同時也在安慰自己,更是為了安慰那五位隨風而去的朋友。

公社的幹部說得對,在那個年代,我們所經曆的事情是絕對不能張揚的,否則我們好不容易拚回來的性命,又會在舉手投足間就失去。那樣的年代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一個人相信我們,更不會有任何人幫助我們,我和張梅好不容易才逃出了那個死亡之地。雖然往後很多年的生活裏都充斥著仇恨,但我們一直都沒敢潛回村裏報仇。我們都是再平凡不過的人了,再沒有勇氣去拚搏生存的機會。在經曆了生與死的交替,重複了失與得的更迭之後,我和張梅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妥協,對過去妥協,對現實妥協,對未來妥協,也對命運妥協。

我費盡千辛萬苦才回到家裏,卻沒有人肯接納我,即便我說出幼年時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私密事,但雙親和兄弟姐妹們仍以為我是在行騙。我們七個知青死亡的消息很快從巫村裏傳了出來,通過層層遞報,最終傳到了家裏。我目睹了家人悲痛的場景,接著他們就懷疑我與此事有關,否則我怎麼可能知道發生在蠻牛幼年時的那些絕密之事。他們甚至懷疑我就是殺害他們至親的凶手之一。我知道是時候該走了,連至親都不相信我,這世上還有誰會相信我呢?

隻有一個人。

03-02 13:24

我找到了張梅,如料想的那樣,她的遭遇和我幾乎完全相同。在家人的眼裏,我們都已經死了,屍骨不存。我們流著淚離開了家鄉,永遠地離開了那塊生我養我的土地。我們來到了青溝村,在好心的公社幹部們的幫助下,得到了批準,在村裏壘起土房,居住下來。我們不求還能回複年輕,不求潛入巫村報仇,我們隻求在有生之年,能一直守在巫村的入口處,但凡有人想進去的時候,我們拚了性命也要把他阻攔下來。隻要不放任何一個人進去,巫村裏的人要麼出穀,要麼就永遠地老死在那塊詭秘的土地上,這是我們唯一能選擇的報仇之法。

張梅活了七年,就患病死去了。也許是上天補償,我竟又孤獨地多活了近三十年才瀕臨閉目。在我想生之時,它奪走了我最寶貴的三十年時光,在我想死之年,它卻偏要我活完曾經丟失的三十載春秋。這是命運最為可恥的譏諷。

三十年裏,我時常回憶起曾經曆的那些難以置信的事情。張梅把大娘關了起來,但因為沒有人幫她推動祭台,所以無法置換回自己的身體,而且她明白,要想活著出穀,隻有假裝成大娘。大娘的身體裏是張梅的靈魂,這事隻有黃瘸子一個人知道。張梅從大娘的口中逼問出走出地道的路線,潛回了隊長家裏,假裝成大娘,每天留在家中從不外出,生怕撞見了黃瘸子。她知道時間一久必然會被人發現,所以努力地尋找救我的時機。這個時機很快就到來了。隊長叫我誘騙王婆婆進入地道,那天村裏大部分人都下了地道,張梅也去了,隻留下二翠看守住我。但她很快就溜了回來,砍死二翠,燒毀房屋,救我逃出了山穀。我倆都不知道當天地道裏的結局,不知道是隊長徹底擊敗了王婆婆,還是遭受了王婆婆的反戈一擊。那對我們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逃出了巫村,重新贏得了生存的機會;重要的是,不管他們誰贏了,一定會被我和張梅氣得半死,也肯定會成天擔驚受怕,提防我和張梅會在某一天突然帶領一大群人出現在村口;重要的是,我和張梅守住通往巫村的山道入口,在往後的近三十年時間裏,沒有任何一個人進入過巫村。我想,這一定能報還當年被奪走壽命的仇恨,雖然無法手刃這群作惡千年的歹人,但好歹算是報了部分這畢生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