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進了媽的窩,聽到媽發出輕微的鼾聲,雖知那鳥窩結實,還是在媽的腰裏加了一道保險繩,又從布袋裏取來兩張羊皮,一張蓋媽的上身,一張蓋媽的腿。然後,她回到自己的樹杈裏。這時,她發現自己做了一件錯事。本來,家裏有好多張羊皮,雖沒熟,但總是羊皮,她隻卷了四張。要是將那十多張都拿來,此刻往樹杈上一丟,就是天下最好的住所了。但那時,隻圖了輕,也跟那單刀埋在了一起。好在那兒是幹沙,倒也不怕叫蟲吃了。
夜黑透了。陰窪裏一簇一簇的綠燈在晃,那是狼們的眼睛。金剛亥母洞洞口也有幾盞綠燈,她知道熊也沒睡,它們也定然注視著樹上兩個鳥人。風更烈了些,那潮濕的腥味倒聞不到了。隻是胃吊得難受,她明白那是餓了。很累。山風吹在汗身上,瘮涼瘮涼的。一股巨大的靜默和喧囂從黑夜裏漫過來,像醬油一樣醃透了她。她想到了更深的山裏的那個老頭。當然,她不敢用老頭一詞,她叫他上師。那個人稱久爺爺的老頭有好多上師。每個上師都教了他絕活,每個上師都叫他一定要找到好的傳人,別將絕活帶進棺材。據說,他找到了好多傳人,吳和尚得到了黑龍誅法;一個人稱黑瘋子者,得了大圓滿;還有一種叫“奶格五金法”者,體係嚴密,猶如大樹,其主幹,便是光明大手印。久爺爺視其如眼眸,最後傳給了一個品學兼優的僧人。多年之後,又傳給一個作家。不用說,那就是我。
按久爺爺的授記,在其所有傳承者中,作家最有大力,由文化承載精神,便能將真理傳向法界,證悟者猶如天上的群星。阿甲說,這是久爺爺親口告訴他的。這話我同樣半信半疑。阿甲本來隻是個大力鬼,因為有了久爺爺的收攝,他才由地方性守護神,搖身一變,成了香巴噶舉的護法神靈。你別小看這一變化。前者是花果山上的美猴王,後者是取經途中的孫行者。前者隻是妖精,後者可成正果。也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名分,他才會在日後的千年裏,享受到除涼州的土特產以外的其他祭祀。所以,阿甲跟我的套近乎,不無私心。要是沒有我的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供養者更是寥寥無幾。這時,你便明白,有時候,當個作家真的不錯,因為有話語權,連那有神靈身份者,也會時不時討好你。
不過,我又懷疑,阿甲所說的“作家”,是不是指他自己?我發現,進入角色的他,老是故弄玄虛,分明一副作家嘴臉了。果然,阿甲擠眉弄眼地說,久爺爺給過他一部經典叫《白蓮花經》。經中預言,不久之後,將有一位居士出世,名叫嘉華佩瓦。這是藏文音譯,意思是此人的智慧像橫貫天際的彩虹,能夠傳承文明,闡發弘揚,與時俱進。他有大神通、大智慧、大攝受力,上至天人,下至旁生,無不受益。經中說,嘉華佩瓦雖顯居士相,但也傳聖教,更俱足善巧方便。所有淨行者,無不得其法露,受其慈悲加持,而圓成聖道。以其慈悲,聖法得以穩固,其住世利生的期限,會延長很多年。開始,我懷疑阿甲在變個法兒奉承我,他當然知道我的法名。不曾想,講了那授記後,他竟然怯生生問我:你能不能把我培養成“嘉華佩瓦”?我於是笑得喘不過氣來。
按出世間法的價值觀看,雪羽兒是久爺爺最不成器的傳人。但她的名氣最大,幾乎所有的涼州人都知道她,幾乎所有的梁上君子都敬仰她。在世俗人的眼中,她的名氣甚至大過了久爺爺,因為久爺爺老是與世隔絕。雖然因為年輕時的荒唐,他泄了過多的明點,使他沒有成就虹光身。但已證得長壽持明成就的他也不急,反正他也不急著死,他每時每刻都融於禪定之中,說不清已經過了多少年。聽久爺爺說,空行母授過記,他的弟子會有一個證得虹身者。記得,在雪羽兒將世間法武功修學圓滿的那一天,久爺爺忽然心血來潮,想給雪羽兒傳那修習虹身的要訣。當雪羽兒得知修的形式就是像久爺爺那樣長年累月地打坐時,就說:“我不想學。”
久爺爺吃驚地問為啥?為了能得到他的這類秘訣,好多人挖空心思地討好他,但久爺爺啞巴吃秤砣,鐵了心不傳。他說:“獅子乳,怎能往尿壺裏倒?”
可雪羽兒竟然不學?
雪羽兒說:“我要養活我娘。”這是她的所有理由。
久爺爺說:“你的娘終究會死的。”雪羽兒說:“女兒養活娘,天經地義。”
久爺爺長歎一聲。他發現,雪羽兒是他遇到的最沒有貪心的一個。
他說:你壞了緣起。你不該違背上師的話。
又說,壞了也沒啥,緣起僅僅是緣起。心變了的時候,緣起也就變了。
又說,有一天你會後悔你曾經的拒絕。
果然,在某個夜深人靜的瞬息,雪羽兒忽然發現,一個叫死亡的巨大黑洞正在望她。久爺爺知道她後悔了,卻說,去吧,去尋找永恒吧。找到之後,我會傳法給你的。
6.涼如海水的夜氣
半夜裏,雪羽兒醒了。山風鼓蕩著羊皮。涼如海水的夜氣浸透了她。隻有蓋著羊皮的地方不冷。她估計媽會冷的。但也不後悔沒拿來那些羊皮。好多時候,後悔是沒用的,那就別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