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說:“不學。”那因果報應,如影隨形呢。舅舅老講故事,淨是因果。他出了家,有寺院,嫌煩,就在山間搭個木屋苦修。媽說舅舅修行成就了,瓊不知道啥叫成就,但知道,舅舅好,村人一提,都蹺起大拇指,可他的鍋,照樣叫賊偷了,還丟了好些東西,像金剛杵呀鈴呀啥的。舅舅閉了眼睛,禪定一陣,說:“是那張屠漢偷的。”在瓊的恍惚裏,他似乎是向金剛亥母索要肉錢的那人。但在史書的記載裏,那屠漢似乎是唐朝或是西夏的人呀。
瓊跟了舅舅,去張屠漢家要鍋。
爹說:“該偷。誰叫和尚騙吃騙喝呢。”村裏人卻說:“這賊,好大膽,偷到上師門上了。”爹大笑:“上師也是人。你問,賊敢偷我嗎?”都說不敢。
當然不敢。爹手下,有百十個弟兄,槍啦,刀啦,都有。他瞅上啥,就一擺手,那刀槍就一窩蜂撲去。誰敢偷他的?
那黑狼嚎一聲,聲音利利地刺裂天空。好多天了,老這樣叫。見了它,瓊才知世上有黑狼。狐子倒真有黑的,千年白、萬年黑,都說黑狐子通靈。可狼少有黑的。狼的毛色,多跟大地走,地綠了,它也綠;地黃了,它也黃;地灰了,它也灰。這黑狼紮眼,若有獵手,瞄了,一扣扳機,火蛇就會躥向它。
張屠漢槍法好。可他說:“那狼怪,打了五槍,仍定定兒立著,一點兒也沒傷,是狼神。”於是,誰都不敢再打。
但這屠漢,咋會偷和尚的東西呢?
坡上的放羊娃娃一陣嘈雜,狗也仰了脖,朝狼吠。一個說:“上師,你不是會誅法嗎?把那狼誅了。”舅舅說:“人家,是山神爺的狗,憑啥誅?雪羽兒,你說,該不該誅?”那女孩說:“不該。它天生是吃羊的。餓了,就叫人家吃兩隻。”那雪羽兒,清靈出仙氣了,神情裏有越劇的風韻。瓊最喜歡她。
舅舅大笑:“這話對。天生啥,總得給它個活路,見阿甲來沒?”雪羽兒說:“早上還見,老擰個眉頭。上師,同是出家人,咋你老是樂哈哈的,他總擰個眉頭?”舅舅說:“我看開了,他沒看開。他總想些不該想的問題。”
雪羽兒用那雙大眼睛望瓊:“晌午,你來找我,有大事哩。”瓊說:“得看我有沒有時間。”雪羽兒嗔道:“沒時間也來。”舅舅看著他,似笑非笑。“走吧。”他說。
瓊長籲一口氣,把許多憋屈泄了,眯了眼,望那山。黑狼沒了,山穀間的霧也沒了,隻有突兀的山石和半山腰的林闊。爹叫他娶雪羽兒,可他想出家。媽是想叫他出家的,出家好,跳出紅塵,不惹是非。若是娶了妻,爹就會叫幹他的營生,媽不願。
離雪羽兒遠些,舅舅說:“那紅塵中的人多苦呀,像墮入火宅。整天為一些沒名堂的事奔忙。你可要拿定主意。”瓊不應,長歎一口氣。
張屠漢正在打馬掌鐵。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西夏的裝扮?他一直恍惚在瓊的夢魘裏。一個婆娘使勁拉風匣,風匣呼哧,婆娘也在呼哧,火苗也呼哧著上躥。見舅舅來,屠漢一怔,卻抽出塊通紅的鐵來,掄了錘,乓乓地砸,火星就四濺了。
舅舅微笑著望他。瓊想,這張屠漢,不像個賊呀?
等那乓乓聲寂了,舅舅說:“別的東西,我不要了,就那鍋,熬茶好。別的我不要了。”
屠漢把黑灰的鐵探入火裏,抹把汗,問:“啥意思?”
舅舅說:“那經,那杵,是瓊波喇嘛用過的,幾百年了。上回,有人出幾百兩銀子,也沒賣。還有那海螺,也是個古物。不要了,隻那鍋,熬茶好。”屠漢冷笑道:“我啥都沒拿。”
瓊想:“這樣子,怕真是他偷的。”
舅舅問:“沒拿?”
屠漢說:“沒拿。”
“好。”舅舅說,“那我回了。”就轉身。
“不喝茶了嗎?”那婆娘問。
舅不應,對瓊說:“夜裏,你來,我給你教誅法。”
3.阿甲的追問
諞子和他的兄弟又弄了幾百隻羊,還有馬,還有牛。瓊回寨子時,他正分呢,一個兄弟一隻,剩餘的宰了,分給村裏人。見了舅舅,爹說:“嘿,我也是行菩薩道呢。”舅舅笑道:“把你的肉割了,分給人吃,才叫菩薩道,你這叫強盜。”爹大笑:“聽,聽,這是啥話。這叫替天行道,那些富漢,淨喝人血,肥了,割些肉來,叫窮漢解個饞。替天行道呢。”舅舅說:“天有天的事,你有你的活。誰幹誰的,就成了……不過,你幹啥,我沒法管你,可別汙染娃子。”
“啥汙染?瞧你,連個鍋都丟。寬三,你去,將那屠漢逮來,抽他三百鞭,看他還不承認?我說是他偷的,就是他偷的……哎,究竟是不是他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