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夏的鐵鷂子 (2)(2 / 2)

我說:“你是不是想說,從此後,那柳就成了紅柳。”

阿甲說:“你咋知道?”

“有沒有更新鮮的?”我問。

5.死神的大手

有呀,你接著聽。

最後一個弟弟死於又一個黃昏,鐵鷂子又圍住了我們,我們不知道鐵鷂子咋總能嗅出我們的氣味,後來才知道,元昊有個小廝,老燒羊肩胛骨,每燒一塊,肩胛骨就說:“瞧呀,他們在那兒。”你會燒嗎?

不會,我說。

那一次,我們正進入一個牧群,我看到一個紅嘴鴉兒來報信,它叫:“快跑呀,那鐵鷂子又來了。”媽聽不懂它的話,但信我的翻譯。後來,那牧人利索地宰了羊,掏出腸肚,埋入沙裏,把我和弟弟放入,留個出氣孔,利索地縫了。我永遠忘不了那種感覺。我相信,娘胎裏定然也那樣。那是腥氣、黏液攪和而成的感覺。我隻對著那出氣口,吸呀,呼呀。命像麻雀,時時想飛,我說你跑啥,乖乖兒待著。裏麵悶黑得緊。我還是看到一順溜的鐵鷂子,他們和馬焊成一體,靜靜地走來,像死神。

弟弟就是那次悶死的。

這麼複雜的經曆,為啥隻記了幾十個字。

有你呀,這世界生了你,就是叫你記它們的。

記得,那是秋天。後來,我們就在沙漠裏過冬。

那時的金剛家,還是湖哩,草多,山多,草很高,有一個人高呢。就那兒,我,媽媽,弟弟,還有許多六穀部的人都溜進了這兒。後來,這兒漸漸成了村落,人們就稱它為金剛家。

這兒鳥多,像沙雞、野鴨、斑鳩,多啦。我們用馬尾子下了許多扣子,布在湖裏。那馬尾子像煙,鳥是看不見的。那扣的眼兒,隻有鳥頭大小,鳥一鑽入,越往前飛,套得越硬。鳥是不知道後退的。

有時候,退一步海闊天空呢。

我說,成了成了,你少說我,我生來,就是前行的,一猛心撞了去,多厚的牆也要撞個窟窿。阿甲笑,你不怕撞碎腦袋?我說胸袋撞碎了,用靈魂去撞。

那鳥也一樣。於是,它們便成了肉。阿甲拌拌嘴。

我便聞到了一股刺鼻的焦肉味。那味兒,和我小的時候吃的焦麻雀一樣。記得,那時的夜裏,我扛了個梯子,搭到草垛上。白日裏,那進進出出的麻雀把自己的住宅暴露了。我顫巍巍上了梯子,悄悄伸出了手,探入柴草。那兒有個洞,洞不大,一股溫馨正從裏麵滲出。那是麻雀一家在睡覺。沒有呼嚕,麻雀是不打呼嚕的。但有呼吸,那呼吸是遊弋於空中的絲絨,我能捕捉得到。順那些絲絨,我漸漸摸了去。這時,麻雀媽媽就醒了,跟阿甲媽見到鐵鷂子一樣,她驚恐地叫幾聲。家人就四下裏亂躲。但那手,已經攫住了它們的命,咋躲,它們也躲不出命去。帶回去,扔進灶火,不一會兒,揀出蛋兒,撕去麻雀燒成塊狀的毛,就出現一團黃黃的肉。撕開黃肉,剔除腸肚,咬一口,帶著焦味的肉香就溢滿每一個毛孔。

我於是明白了阿甲那時的處境。

後來呢?

後來,我便進了金剛亥母洞,成為一個西夏的僧人,經曆了無數傳奇的故事之後,再成為傳奇故事裏的主人公。

阿甲說,那時,死神的大手總在頭頂晃。我們躲呀躲呀。後來才明白,那大手,抓的不僅是我們,還有鐵鷂子,還有蒙古人,還有那些披著黃乎乎袍子的帝王,還有你。

雪漠,還有你!

我打個哆嗦,我心頭掠過一縷陰雲。我說:“還有瓊,還有雪羽兒,還有所有的眾生。”

我的眼淚迸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