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西看了看,帳篷裏隻有一張床,他不知怎麼安身,輕聲地問:“你有床,我睡哪兒啊?”
德吉坐起身來,朝帳篷裏掃視了一圈,確實沒有紮西睡的地方。紮西把兩個小藏桌拚在一起,躺上去試了試,結果不夠長,頭腳都懸在半空。
德吉覺得他好笑,說道:“你就睡我邊上吧,湊和一晚上。”
紮西看著床上的德吉,搖著頭說:“我還是……在這兒湊和吧。”
德吉臉色一沉,慪氣地轉過身去,說道:“我還能吃了你。”紮西隻好硬著頭皮過去,坐下,一會兒又起來。
德吉翻身問他:“你怎麼啦?”
“離女人太近,從來沒有過,我不習慣。”紮西說完,把靴子脫下來,放在床頭。
“臭死了。拿走,拿走。”
“我向來是枕著靴子睡覺的。你沒見過?你去問剛珠,所有的藏人都是枕著靴子睡覺。”
“他們下等人枕靴子,你見過哪個貴族這樣?”德吉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不言語了。
紮西扔掉靴子,生氣地說:“我也是下等人。”
“你呀,就安心當你的下等人吧。”
紮西賭氣一猛子躺在床上,他想了想,伸手拿過一摞書,最上麵的一本是《三民主義》。他將書放在兩個人的中間,一道書牆將床隔開了。
德吉覺得他可氣,質問:“你出來耍林卡還帶著這種書?”
“我想借這個機會,跟格勒他們聊聊。結果……也沒找到機會。”
“他們是來吃喝嫖賭,找樂子的,誰聽你傳道,你真是有毛病。”德吉說完,轉過身去不理他了。
兩個人各躺一邊,都很別扭。最後,紮西坐起來說:“我還是去打紙牌吧。”說完,起身要走。
德吉叫道:“你等一下。”她拿出一遝藏鈔遞給紮西,又說:“輸光了沒關係,就是別再露怯。”紮西臉紅了,接過藏鈔轉身走了。德吉坐在床邊,思恃著,甜蜜地笑了,她也沒了睡意,幹脆起身去卓嘎那裏看蘭澤。卓嘎擁著蘭澤睡得正香,強巴和奶媽正在門口打盹,德吉隻好悄悄地出了帳篷。附近的帳篷裏燈火通明,玩牌、打骰子的歡笑聲不絕於耳,她順著帳篷走去。
德吉望著天上的明月,有些心猿意馬。燈火中的帳篷漸漸地落在了她的身後。她來到樹林的邊緣,意想不到地碰到紮西站在河邊仰望星空。德吉心裏一陣慌亂,扭頭要走。紮西聽到聲響,轉身看到了德吉。德吉見狀,隻好硬著頭皮站了過來,兩個人尷尬笑了笑,欲言又止。
德吉忍不住地問:“你沒去玩紙牌?”
“帳篷裏鬧哄哄的。不如我在河邊吹吹風,清爽,涼快。”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吃喝玩樂,渾渾噩噩。”
“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了什麼?”
“蘭澤跟我說了,你們撞上格勒和一個女人鬼混。這種事在拉薩上層圈子裏見多了,也就沒必要大驚小怪。今天打架的那位少爺,你還記得嗎?”
“他應該是華爾公少爺,你教我認過他。”
“他到底跟多少女人有染,恐怕他自己都數不清。就連家裏的用人、侍女、孩子的奶媽,甚至釀酒的、撚毛線的,他都不放過,簡直就是一條公狗。你別以為像他這樣的淫亂放蕩的公子哥,隻是幾個少數的特例。那些閑來無事的貴族們都好這口,情人多了,那是本事,他們會彼此炫耀。有些大喇嘛也一樣風流成性,這是拉薩上流社會的一種風尚,格勒也比他好不到哪兒去,隻是卓嘎不知道而已。”
“這種肮髒事兒,我多少也有耳聞,但今天卻親眼所見。從仲吉夏宴開始,整個夏天,貴族們請客吃飯,耍林卡,一家完了,另一家接著開始,絡繹不絕。在布達拉宮的腳下,我看到了18世紀的法蘭西宮廷,驕奢淫逸,愚昧糜爛。”
“我也很反感,但身在其中,又能怎樣?潔身自好罷了。”
紮西望著茫茫蒼蒼的高原,感慨地說:“都說西藏是世界上最後一塊聖潔的淨土,可外麵的人哪裏知道我們眼前的光景,如此齷齪、腐朽,貴族之間的鉤心鬥角和血腥傾軋就發生在我們身邊。”
德吉笑了,問道:“你想怎樣?我倒想聽聽革命黨的高見。”
“變革,隻能變革。政教合一的體製,是一切罪惡的根源。這種製度在歐洲已經消亡四百多年了,自從英國女王宣布了《至尊法令》,就已經在歐洲結束了中世紀政教合一的黑暗統治。而在我們雪域高原的深處,這種體製卻殘存下來,真是可悲!”
“你也想結束它?”
“推翻這種體製,將使用暴力,我不讚成。但至少可以廢除噶廈,現在的噶廈政府,除了收取賦稅徭役,就沒有什麼正經事兒可做,最要命的是,它把財稅的絕大部分都用來開支每年接踵而至的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佛事活動。這怎麼能促進社會的進步?你看看我們西藏,百分之五的人上人統治著百分之九十五的中下等人。就是這麼一小撮人作威作福,荒淫無度,而絕大部分的黑頭百姓衣不遮體,食不果腹。我沒去過地獄,但我想,地獄也不過如此。”
“這些想法都是你那些書上說的?”
“是,也不全是。”紮西想了想,又認真地說:“德吉,你和蘭澤終於過上太平日子了,我有句話今晚不得不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