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欽正在院子裏煨桑,透過煨桑的縷縷青煙,可以看到在江邊炸索橋的那幾個牧民被洛桑踹倒在地,他們的氆氌被扒下來,露著光溜溜的脊背。洛桑從水桶裏拎出鞭子,狠狠地抽打他們。他們的脊背上立刻出現了鮮紅的血印子,他們鬼哭狼嚎地叫著。
洛桑發瘋地抽著,罵著:“一群不長眼的東西,吃著我的糌粑,喝著我的清茶,還敢騙我!……其美傑布早就回府了,活蹦亂跳的,你們還敢說他掉河裏了,你們長的是眼睛嗎?”
仁欽離開煨桑爐,示意管家去把洛桑叫過來。管家跑過去,在洛桑耳邊嘀咕了幾句,洛桑把鞭子扔在地上,氣哼哼地來到仁欽身後,看仁欽正在沉思,隻好站在那裏靜候。
仁欽抬臉看著洛桑,問道:“你有力氣,沒處使啊?”
洛桑漲紅著臉:“爸啦,不整治他們……”
“整治這些奴才,用得著你,也不怕髒了你的手!”
“我心裏憋悶,不抽他們一頓,我不痛快。”
“做主子的沒點兒脾氣還叫主子嗎?但什麼時候發脾氣,怎麼發脾氣,那就另說了。一群奴才整天在你麵前撅著屁股,你不出聲,他們都嚇得直哆嗦,這才是本事。見了奴才壓不住火,那是做主子的不夠格。整天拎著條皮鞭,張牙舞爪,他們就怕你,就會把差事辦好?你不琢磨琢磨其美傑布是怎麼回事兒,跟幾個奴才犯什麼勁兒!”
洛桑好像突然開竅了:“爸啦,你是懷疑其中有詐?”
仁欽思忖:“我總覺得……德吉今天的狀態不對,其美傑布在家坐鎮,也輪不著她跑出來發瘋啊。”
“是其美傑布叫她這麼幹的?”
“會嗎?其美傑布回來了,噶廈政府的文告就成了一紙空文,全廢了。她用得著跟你拚命嗎?”
“可那確實是德勒少爺啊。”
“看相貌……沒錯。但我還是覺得哪兒不對勁兒!洛桑,那些奴才還得用,派出去查一查其美傑布的底細!”
德勒府也同樣不輕鬆,客廳裏,德吉、旺秋,還有依然穿著其美傑布衣服的紮西。剛珠則守在門外,不許任何人靠近。德吉站在窗前,思緒萬千:“我真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又回來啦?”
紮西搪塞地說:“碰巧,我路過……佛門之人,慈悲為懷,正好從你家門口路過。”
德吉毫不客氣地揭了他的底:“你是從後牆翻進來的,不是門口。”
“都一樣,反正……我最看不得好人受欺負。”紮西不好意思地說。
“你今天幫我解了圍,可明天呢?紮西喇嘛,你可以幫德勒家一時,不能幫德勒家一世。今天仁欽父子沒得逞,他們隨後會使出更毒辣的招數。”
“他有招數,你也想辦法。”
德吉忽然轉過頭來,大聲地吼:“你今天不是在救我,而是在害我!你知道嗎!”
紮西和旺秋都愣住了。
“本來,我一把火燒了德勒府,一了百了。我揪著仁欽家那兩個惡魔一起下地獄,你來搗什麼亂!現在好了,你假扮我丈夫,把他們轟跑了,你以為我們家得救啦?錯了!仁欽想霸占德勒府,一直找不到借口,現在有了,德勒家族落下一個欺騙噶廈的罪名,就憑這一條,噶廈政府隨時都可以沒收我們的家產。紮西喇嘛,你不是給我送來了驅妖除魔的金剛杵,而是給仁欽遞上了一個合手的刀把子。”德吉心中鬱結,無處發泄,由於激動,她眼圈紅了。
紮西聽傻了:“我……嘿,這不是招事兒嗎我。德吉……少奶奶,我當時頭腦一熱,衝動。你這麼一說還真在理……那怎麼辦啊?”
旺秋不軟不硬地說:“紮西喇嘛,你今天是義舉,幫人幫到底,把這出戲唱下去!”
“我是個喇嘛,留在你們府上,不合適吧。”
“你還真以為讓你當少爺?假扮的,假的,懂嗎?”紮西沉默了,盤算著。
德吉不想勉強他,於是說:“他和少爺秉性、做派相去甚遠,不出十天就會露出馬腳。到時候,你這個替身,不但救不了我們家,自己還會受牽連。”
旺秋不甘心,接過話茬兒:“少奶奶,今天大家都看到他了,他已經脫不了欺騙噶廈之罪,不如將錯就錯,也許是條活路。”
紮西思前想後,下定決心說:“仁欽他們就是害人的根苗,我也正要找他算賬呢。少奶奶,我拿定主意了,留在你家當少爺的替身。”
德吉將信將疑,再次強調說:“你可想好了,假扮貴族,可是觸犯西藏人分九等的律法,是僭越之罪,一旦暴露,就是殺身之禍!”
紮西很自信,拍著胸脯說:“我在印度演過話劇,演戲我有天賦,瞧著吧,我演你家少爺,會比少爺還像少爺!”德吉見他如此輕狂,心裏反倒添了一份擔憂。
吃過晚飯,天已落黑,紮西被剛珠帶進一間奢華的臥室。他環視著房間,興奮地問道:“我今晚……睡這兒啊?”
剛珠一邊把他的行李扔到地上,一邊說:“對啊,這是少奶奶吩咐的。”
紮西一屁股坐在床上,摸索著綢緞製成的被褥,咧嘴笑了:“沒睡過,還真沒睡過!”
剛珠一把將紮西拽下來:“這是我們少奶奶的床,你下來!”
紮西誤解了剛珠的意思,嚷嚷起來:“我是替身……我又不是……我可不陪你們少奶奶睡覺!”
剛珠打斷他:“我踹死你,臭喇嘛!想什麼呢你。”
紮西嘟囔著:“除了我阿媽,我從來沒跟女人睡過一個屋子。就別說一個床上啦。”
剛珠正要衝他發火,外麵傳來腳步聲,兩名女仆推開門,旺秋引路,德吉走了進來。女仆們看到紮西,恭敬地行禮:“少爺,紮西德勒。”
紮西雙手合十,回了一句:“紮西德勒。”女仆們愣了一下,沒敢多想,馬上去床前鋪被子了。
德吉盯著紮西,皺起眉頭。紮西看到她的目光,明白自己露了身份,趕緊坐到了一邊。
女仆過來:“少奶奶,給您更衣,就寢吧。”
德吉站在地中間,習慣性地伸起胳膊,等著女仆寬衣。女仆剛給她脫了一件外罩,德吉就打掉她的手說:“好了,你們出去吧。”兩名女仆退了出去。旺秋衝著剛珠擺手,剛珠明白,也向門外退去。紮西見剛珠要走,跟在他後麵。結果,被關在了門裏。
德吉見狀,問道:“你想去哪兒啊?你是少爺,這是你的睡房。”
紮西找借口:“這屋子一股什麼怪味兒,熏得慌。”
旺秋損他:“這是法國香水,香奈兒,別人想聞還聞不著呢!”
德吉歎息:“睡這屋子你覺得別扭,我也覺得別扭。可這碉樓裏,鋪床的,擦地的,哄孩子的;院子裏喂馬的,背水的,磨糌粑的,幹各種雜役的奴仆,幾十號人,就是幾十張嘴,你別看他們不哼不哈的,心裏都明白著呢。稍不留神,你就會露出破綻。就算他們口風嚴,不敢張揚出去,可保不準仁欽父子使銀子花藏鈔啊。為了遮人耳目,你就忍忍吧。”
紮西無奈地說:“我懂。”
“你不懂。少爺是從不對奴仆說吉祥話的。”
“我剛才……還沒適應,我先睡覺了。”他走到床前,拉開紗簾。
旺秋躥了上去:“這是你睡的地方嗎?”
紮西反駁:“我睡在地上!得有被子啊。”
“櫃子裏有新被子,自己拿吧。旺秋,不早了,你也去歇著吧。”德吉吩咐道。
“少奶奶……今晚我在這兒侍候您。”他看了一眼紮西,又說:“您一個人,我不放心。我就睡在地上,給您守著門。”
這一夜,旺秋躺在門口,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睡床。隔著紗幔,可見德吉在床上安靜地躺著。紮西則睡在屏風後的地毯上,他翻來翻去睡不著,最後呼的一下他把被子蒙在了頭上。旺秋受到了驚擾,收回目光,假寐。
一會兒,紮西的腦袋又從被子裏探出來,他抬頭看見了櫃子上的紅酒,犯了酒癮。他看了看紗幔裏的德吉和門口的旺秋,悄悄地爬起來,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把酒瓶拿到鼻子下聞了聞,甘醇的酒香直沁心脾。他剛把瓶口湊到嘴唇邊上,忽然聽到身後有響動,紮西轉過身來,看見德吉坐在床沿上,滿臉淚水,盯著自己,他愣住了。
紮西掃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酒,硬著頭皮走到德吉床前,遞上酒杯,心虛地說:“我知道你睡不著,喝杯酒,利於睡眠。”德吉沒理他,紮西很尷尬,不知說什麼好。
旺秋過來,一把推開紮西,他看見德吉淚眼漣漣,心疼地說:“少奶奶,您這個哭法,糟蹋身子啊。”德吉抑製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旺秋趕緊半蹲著,弓著腰,把肩膀伸了過去。德吉趴在他的肩頭上淋漓盡致地哭了一場。
旺秋殷勤地說:“少奶奶,您哭吧,都哭出來,心裏就敞快了。”
德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揚起頭來,抓過紮西手中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紮西看見德吉抽泣不止,勸她:“一切法緣生緣滅,無常無我,德勒老爺、少爺是解脫了世間之苦,沒什麼好悲傷的。”他抓過德吉的手,舉起酒杯,倒酒。然後接著說:“他們的靈魂就像這葡萄酒,生與死,不過是把酒從瓶子裏倒進杯子裏,換個容器罷了。少奶奶,這麼想了,你也就灑脫了。”
德吉安靜下來思索,她覺得紮西說得對,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肉體就是盛裝靈魂的皮囊,老爺和少爺走了,隻是去換一副皮囊。我再傷心、再痛苦,又有什麼用呢?剩下的日子,我和蘭澤還得過!這場傷寒害了我們家,也救了我們家。我應該以此為借口,閉門謝客,為訓練紮西喇嘛爭取時間。再難,我也必須苦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