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勾蠍虎子村的女人(1 / 3)

我本想咳嗽一聲,嚇唬一下他,可奇怪的是我媽並沒有反抗。我爹肆無忌憚地弄出了許多我不明白的聲響,我媽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如果我媽發出呼救的訊號,我會義無反顧地去救她的。可是,我爹老牛喘氣般的動靜沒有了時,我媽仍然沒有向我呼救。

我的家鄉在西部涼京地區一個叫勾蠍虎子的村子裏。

確切地說,這個村的名字不應該叫“勾蠍虎子”村,其實我們村的真實村名叫靠山村,山大溝深,交通閉塞,像個沒娘的孩子一樣,躲藏在祁連山的“腳指頭”縫裏嗷嗷待哺。

勾蠍虎子村是靠山村的綽號。因為我的母親,演繹出了一個讓村民們飯後茶餘津津樂道的愛情故事。無風不起浪,無針難穿線。我媽有了那個奇特的經曆,村子才有了這個稀奇古怪的名字。在涼京地區,勾蠍虎子村這個名字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啊!

俗話說得好:“鼠多有病貓,深山出俊鳥。”二十年前,我媽剛好十八歲,是老家十裏八鄉最漂亮的姑娘。據我外奶奶講,她家堂屋三代祖傳的杏樹門檻,生生地讓前來給我媽提親的媒婆給踩折了。

那時我媽是靠山大隊鐵姑娘隊的隊長,《隴原日報》是這樣評價她的:“靠山大隊一朵花,風風火火笑哈哈;民兵隊中顯神手,大寨田裏是行家。”

我媽針線茶飯樣樣活計沒有人不誇的,隻有一樣,讓我外爺爺傷透了腦筋。根紅苗正的貧下中農子弟,她看不上眼;有權有勢的社隊幹部後代,她不屑一顧。她單單相中了“狗崽子”楊有富。

楊有富是個啥東西?他爹是強奸犯,是現行反革命分子,這幾年雖說不批鬥了,可那也是地地道道的階級敵人。這個人瞎熊年紀輕輕的,不求上進不學好,滿腦子的資產階級思想,今天倒騰些雞蛋送進城裏,挖社會主義牆角;明天弄點肉票白糖什麼的,腐蝕革命群眾。楊家還和外爺爺家是親戚,楊有富是我媽的表哥,也是我外奶奶的親侄子。可我外爺爺外奶奶自從楊有富爹因為強奸大隊書記的閨女被判刑後,就再也沒有認過這門親戚。可我媽是一根筋、死腦袋,任憑我外爺爺說破天罵破地,她除了楊有富,誰也不嫁。

楊有富偷偷送了我媽一台收音機,我媽把能說話的“小匣子”當成了心肝寶貝。那時候,改革開放已經開始了。我媽閑來無事時就聽收音機,她認為,表哥楊有富就是“小匣子”裏說的那種“能人”。跟上楊有富,雖說不能“大把花錢”,可也絕對能“吃香喝辣”,弄不好還真能像楊有富說的那樣,“帶著”她到“城裏去打天下”呢!

我們村太苦焦了,完完全全的靠天吃飯,老天不開恩不下雨,你就有日天的本事也是白搭!所以,我媽隻有一個心思,一定要走出農門,跳出大山,正式當他個城裏人。這個願望,我外爺爺外奶奶是無法幫她實現的,隻有表哥楊有富這樣的能人,才能改變她的命運。

這一切,我外爺爺外奶奶“養了她的身,不知她的心”。他們至死也不明白,他們的閨女有一顆“野心勃勃”的心。

山溝裏的荒坡上有不少“蠍虎子”,這種小動物的學名叫蜥蜴。我們山裏人不知道蜥蜴這個洋名字,隻知道它叫蠍虎子。據說蠍虎子是蛇的舅舅,人要打死蛇一定要把蛇碎屍九段,少了一段,蠍虎子都能救活外甥子(蛇)。蠍虎子救蛇很是容易,它把蛇(八段以內)的屍體拚好,然後灑上尿水,那蛇就活過來了。為了不讓蠍虎子救打死的蛇,村人們要麼不打蛇,要麼就下死手,把蛇用鐵鍁剁成九段,或是石頭對石頭將其砸成肉醬。

一天,我媽家牆頭上有一公一母一對雀娃子在窩邊盤旋著,嘰嘰喳喳叫著,就是不進窩。

我媽搭上梯子一看,原來雀娃窩裏有一條毒蛇。我媽天不怕地不怕,根本沒有把刺刺地吐毒信子的蛇放在眼裏。她瞅準機會,一把抓住了蛇的頭部。那蛇也不甘示弱,立馬將蛇身子纏繞在了我媽的胳膊上。我媽知道,蛇之所以凶惡,就是因為蛇身上有毒,隻要拔去了蛇的毒牙,再可怕的蛇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梯子下邊的姐妹們嚇得吱哇亂叫,忙不迭地跑離了梯子。我媽不慌不忙,踩穩當了梯子,用左手硬是拔掉了蛇嘴裏的毒信子。

在姐妹們的又一次驚恐萬狀中,我媽頭仰天叫著雀娃子:“快來吧,我把壞蛋降住了!”

一對雀娃子盤旋在我媽的頭上,嘰嘰喳喳叫著,說了一通感謝的話,然後就鑽進窩裏親熱去了。

下梯子後,我媽招呼姐妹們過來,“別怕,它的毒牙沒了,變成我趕牲口的鞭子了。”我媽說。

姐妹們見我媽把玩著張牙舞爪的蛇,仍然不敢上前,隻是遠遠地看著。

這時候,隊裏的羊倌章大話過來了,他嚇唬我媽:“快放開!要是讓蛇的外甥子知道了,那家夥可要鑽溝子哩!”

我媽表麵上一點也不怕,可心裏多少還是有點擔心。姐妹們都說把蛇砸成肉醬,快快扔進深溝裏,隻有這樣蠍虎子就得不到它舅舅的消息。

我媽帶著姐妹們,把蛇砸碎了扔進了村外的深溝。回家的路上,我媽她們還真就和一群蠍虎子遭遇了。此時已是晌午時分,這個時辰,在陽坡上碰著蠍虎子曬太陽也是很正常的事,可我媽她們自認為這是蠍虎子找她們報仇來了!

大我媽一歲的大胯胯囡囡說:“了不得了!丫丫,快把褲腿紮住!蠍虎子鑽溝子來了!”

丫丫是我媽的小名。我媽聽到這話心裏咯噔了一下,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麵對忙著紮褲腿的姐妹們,她又一次恢複了自信,她心想,我就不相信,老子把它舅舅都治了,還拾掇不了一個小小的外甥子?

我媽輕蔑地看了慌作一團的姐妹們一眼,大步走進了蠍虎子群裏踩蠍虎子,邊踩邊說:“踏死你!踏死你!……”

蠍虎子嚇得四散逃走,慌忙中一隻蠍虎子竄上了我媽的腳脖子,被囡囡看了個真切,她大叫:“丫丫,快!蠍虎子鑽你褲腿了!”

其實,鑽進我媽褲角的蠍虎子早就逃走了,它不可能像村人說的那樣會鑽人的溝子,就連人打死蛇蠍虎子報複人這事兒也隻是個傳說而已。可是,驚慌中我媽分明感到那涼颼颼的蠍虎子真鑽進她的私處了,叫大胯胯囡囡這麼一叫,我媽嚇得在原地跳了幾個蹦子,企圖把蠍虎子墩出來,不見蠍虎子出來時,我媽大叫一聲就昏死了過去。

涼京醫院遠在一百多裏以外,縣醫院離村子也有七八十裏。村人們想不到把我媽送醫院搶救,隻是請來了遠近聞名的王神婆子給我媽了病。

王神婆子神神道道地跳了一陣,又殺公雞又殺羊的,知道賺頭也不少了時,才煞有介事地說:“找個雞巴長的小夥子來,和丫丫同房,蠍虎子就勾出來了!”

迷迷糊糊之中,我媽的神誌還是清醒的,她有氣無力地說:“除了楊有富,皇上也不嫁。”

我外爺爺火了,把老鷹膀子煙鍋子從嘴裏抽出來,“啪!啪!啪!”在牛吃水鞋(西部農民用牛皮自做的專門犁地用的鞋)底上磕去了煙灰說:“由了你了!我也把話給你放這!除了楊有富!全大隊的小夥子裏你看上誰是誰!”

我媽自然知道我外爺的脾氣,要不是蠍虎子鑽進溝子(屁股)裏要她的命,他才不會讓她在全大隊的小夥子中挑女婿呢!我媽也一心想找個好小夥子勾她的蠍虎子,隻是天命難違,心愛的男人又不能找,怎麼辦?總不能隨便找一個在這窮鄉僻壤裏滾一輩子吧。可是,如果不找個男人來勾我的蠍虎子,別說進城爭個好前程,就連在窮山溝裏滾蛋蛋的權力也沒有了!該死的蠍虎子!狠毒的蠍虎子!等老子好了,老子專門找你算賬!老子像奶奶那樣纏上褲腿,我看你往哪裏鑽?老子要把全大隊的蠍虎子全都消滅淨,就像八路軍打小日本一樣!

不管怎麼樣,活命是第一位的。我媽把全大隊的小夥子們都篩選了一遍,一個她中意的也沒有。

就在村人們焦急地等待、小夥子們幸福地憧憬著做我媽的男人的時候,一個消息傳來了:在沙城煤礦當下井工人的王墩兒回來了!

別看王墩兒粗不愣墩、矮不愣墩的,可人家好賴是吃公家飯的,是工人啊!我媽為了實現她跳出農門的願望,隻好降低標準讓王墩兒勾她的蠍虎子了。

最終,王墩兒也沒有勾出我媽的蠍虎子來,可我媽的病確實是好了。

我第一次知道“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這句話時,就想作家這句話絕對是對我爹我媽說的。

變成了我爹的王墩兒雖沒有勾出蠍虎子,卻先後勾出了我姐姐還有我。

從那時起,全大隊的人不說嫖風養漢偷男人偷女人的話了,隻說張三勾李四媳婦的蠍虎子了,王五的女人讓趙老大勾蠍虎子了,白麻子看上劉家姑娘了,這劉家丫頭的蠍虎子讓白麻子勾定了……從此,在涼京地區的字典上一切跟男女有關係的詞全變成了“勾蠍虎子”,靠山大隊就這樣變成了聞名涼京的勾蠍虎子大隊了,後來又成勾蠍虎子村了。

勾蠍虎子大隊出名後,不但本鄉本土的男人們都想著勾我媽的蠍虎子,外鄉人也踅摸到我們大隊來打我媽的主意,都想勾一次“勾蠍虎子大隊一朵花”的蠍虎子。

我家的土房子坐落在勾蠍虎子村北邊的山坡上。條件好點的人家用夯土牆把三間土房圍起來,一個農家小院就形成了。條件差的人家,沒錢請人打院牆,孤零零的兩三間土屋就擺在山坡上開出的那塊平地上,美其名曰“明房子”。

有男人的人家住這種沒遮沒攔的“明房子”,是無所謂也很正常的事情。而男人不在家的”明房子”麻煩就多了,今天丟隻雞明天丟個鐵鍁之類的東西,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事兒了。如果“明房子”裏住的是大姑娘小媳婦,那保證就禍不單行了。小媳婦住“明房子”難,那漂亮的小媳婦子住“明房子”那就更難了。

我媽豈止是漂亮的小媳婦呀,她是我們十裏八鄉大名鼎鼎的一朵花,就是她和我爹上演了一出“勾蠍虎子”的鬧劇,才使靠山大隊變成了“勾蠍虎子大隊”。這樣的小媳婦這樣的小美人住在這樣的“明房子”裏,還能有好事嗎?

我爹兄弟姐妹八個,男孩四個,他排行老四,正因為此大隊才把一個煤礦下井工的指標給了我爹。

我媽嫁過來不久,我爺爺奶奶便先後去世了。老人生前遇上了大隊規劃居民點的好機會,於是我爺爺就做主把我大爹二爹三爹分了出去。老人在世時,我媽和他們住著有院牆的房子,再加上老人的保護,我媽勉強過了兩年安穩日子。老人過世後,我三爹慫恿大爹二爹欺負我媽,說老人住過的老院子理應由弟兄四個平分,老四當著工人,她一個女人家外帶一個孩子(我姐姐),憑什麼住父母親的院子?

我二爹是個老實人,說老人生前把家分好了,老院子就歸老四的媳婦住,老三這話我不讚成。陰險的三爹就嚇唬二爹,迫使膽小怕事的二爹退出了支持我媽的行列。

我媽孤立無援,再加上我爹的“老好人”性格,我媽眼睜睜地被三爹二爹趕出了老院子,住進了本來是三爹家的“明房子”。這樣一來,隊裏隊外打我媽主意想勾我媽蠍虎子的男人們都像蒼蠅聞著了肉味,從四麵八方圍了過來。

為了幫我媽趕跑這群討厭無恥的蒼蠅,我外奶奶把她家的“大花”牽來拴在了我媽住的小屋門前。

“大花”是一條狗的名字,在保衛我媽的工作中,它為我們家立下了汗馬功勞。

那個時候,我才幾歲,我過早知道了什麼是男人。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動物是好的,村外的男人是壞的,而村裏的男人更是太壞了!深更半夜裏,這些男人們在大花的狂吠中砸我們家的後牆,往我們家的房頂上扔石頭土塊,我們娘兒仨個嚇得戰戰兢兢不敢睡覺。

給我們壯膽的除了門口的大花外,還有我媽當年的夢中情人、她的表哥楊有富送的那台小巧玲瓏的半導體收音機。我媽的嗓音真好,在煤油燈下,她抱著我拉著我姐姐,跟著收音機唱歌,什麼革命歌曲呀、秦腔呀、隴劇呀、眉戶什麼的從她嘴裏唱出來,那是太好聽了。今天的我能在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高歌一曲,還多虧了我媽呀!

朝我家房上扔土塊的下三濫男人們,也太可惡了!

我媽實在是忍無可忍了,狠狠地罵道:“真是欺人太甚!把老子欺負的沒法活了!”

我媽把我背在背上,左手拉上姐姐,右手拿上捅爐火的火鉗,雄赳赳地來到牆後破口大罵:“是哪個驢日的、馬下的、青草棵裏長大的在欺人哩?……想勾老子的蠍虎子?不去勾你媽的、你姐兒妹子的蠍虎子幹啥哩?啊?”

大花不叫了,那些壞男人立馬藏在暗中不敢動彈了。

大山像一堵牆,黑沉沉地立在對麵,七高八低的居民點在山坡上靜悄悄地睡著,給人一種危機四伏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