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男人和女人》(易中天)——男人之(一)奶油小生

中國有男人,也有女人。

但可惜,在某些時候,某些方麵,中國的男人,似乎有點不大像男人;中國的女人,也有點不大像女人。

這話不大中聽,也許會被人視為瘋話。但可惜,這又似乎是事實。

如果中國的男人都很像男人,為什麼會有“尋找男子漢”的呼聲?中國的女人如果都很像女人,為什麼會有“中國的女人都到哪裏去了”這種說法?

當然,也僅僅隻是“有點”,隻是“不大像”,隻是“某些時候”和“某些方麵”而已,倒還不至於陰陽倒錯、“不男不女”,弄到“不是”的程度,更非“全都如此”、“曆來如此”。

但這實在已經夠窩囊的了。因為中國的文化傳統,是曆來重視兩性關係,強調“男女有別”的,也就是說,就中國傳統文化的本意而言,原本是希望男人很像男人,女人很像女人的,但強調來強調去,卻南其轅而北其轍,始料不及,事與願違,弄出諸如“男的哭鼻子,女的罵大街”之類的倒錯現象,或“女無魅力,男易陽痿”的尷尬事體來,豈不是諷刺,豈不是笑話?

如果僅僅隻是笑話,倒也罷了。更糟糕的是,作為國民基本素質的直接體現,它已經影響到國家的富強和民族的昌盛。因為富強的國家隻能由文明的國民來建設,昌盛的民族也隻能由健康的人民來構成。男人倘若不像男人,則國將不國;女人倘若不像女人,則族何以存?我們民族,這一百多年來,真可謂災難深重。災難的原因,當然人所共知:百年血戰,罪在西方列強;十年動亂,罪在林彪江青。但是,不少人在麵對列強時的如同犬羊,麵對同胞時的如同虎狼,是不是多多少少也和前麵說的“男人不大像男人,女人不大像女人”有點關係呢?

看來,我們實在很難回避這個問題。不但不能問題,而且要及早研究,盡快解決。

顯然,這就需要做一係列的工作。比方說,要知道我們的男人和女人是怎麼樣的,就必須弄清我們的男女關係是怎麼樣的;而要弄清我們的男女關係是怎麼樣的,又必須研究我們的文化是怎麼樣的。因為人是文化的存在物。人之不同於動物,就在於人隻能生活在一定的文化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講,有什麼樣的文化,就有什麼樣的人,也就有什麼樣的男人和女人。

不過,在我們解開這個文化之謎以前,還是應該先來看看,所謂中國人的“陰差陽錯”,到底是不是一個事實。

因為隻有事實,才勝於雄辯。

我們先來看男人。

中國的男人,或者說,中國傳統社會的男人,再或者說,在中國古代戲曲、小說中,被描寫、被表現、被推崇、被欣賞、被當作“正麵形象”予以刻畫的男人,大體上無非三類。

第一類,我們無妨稱之為“無用的男人”。

這一類藝術形象,是所謂“白麵書生”或“奶油小生”。比方說,《白蛇傳》中的許仙,《天仙配》中的董永,《西廂記》中的張生,《梁祝》中的梁山伯等。他們的共同特點,是細皮嫩肉,奶聲奶氣,多愁善感,弱不禁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毫無主見,極易哄騙,可以說是相當的“女性化”。在戲曲舞台上,扮演這類角色的演員,都必須尖著嗓子細聲細氣地用假聲說唱,聽起來與旦角沒有什麼兩樣,可見連語音也女性化了。他們的扮相,更是女性化,一律地唇紅齒白,眼如秋水,眉如青黛,和旦角的妝扮沒有太多的區別。有的時候,比如傳統的越劇,或當代台灣的電視連續劇《新白娘子傳奇》,就幹脆用女演員來扮演這類角色,大家看了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自然或不對頭,更不覺得其與角色本身有什麼出入。究其所以,恐怕就在於那角色,原本就是“女性化的男人”。

“女性化的男人”讓女演員來扮演,當然不會“不像”,反倒可以平添幾分讓人疼愛、憐愛、喜愛的“魅力”。

事實上,在中國,確有不少觀眾喜歡這類角色,尤其是中國南方的女人,也包括部分南方的男人。“白蛇傳”之類的戲久演不衰,便是證明。這類戲曲節目,曾被我們某些“理論家”好心地界定為“愛情的頌歌”,但我們實在看不出其中的男主角,有什麼“可愛”之處。他們之所以能“顛倒眾生”之處,無非嬌好的麵龐和柔弱的性格而已。不是齒如白玉,麵若桃花,便是腰似楊柳、聲如雛鳳,地地道道的“女裏女氣”。這類形象,在西方或阿拉伯世界中,隻怕就沒有什麼“市場”,然而中國人卻愛看。不但女的看了芳心暗許,便是男的看了,也我見猶憐,或恨不如他。

認真說來,這種愛好,實在不是什麼好事。女人喜歡“女性化的男人”,固然不是什麼好事,因為這隻能證明她們已多少有點不像女人。男人喜歡“女性化的男人”,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事,因為這同樣隻能證明他們已多少有點不像男人,甚至很可能還多少有一點“同性戀”的嫌疑。因為這類身材纖小、皮白肉嫩、沒有胡子的男性形象,是多多少少有些像“孌童”的。而自古有“龍陽之好”的男人,其悻愛對象也往往多半是這類“小白臉”。不過這些問題,我們以後再說,現在無妨先分析一下這類男人。或者說,分析一下這類角色,是怎樣的和為什麼“不像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