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劉佐龍的投誠,漢陽輕易得手。在劉佐龍部的協同下,北伐軍在漢江搭起浮橋,強渡漢水,攻打漢口。激烈的戰鬥在宗關、集稼咀和打扣巷幾個灘頭陣地展開,每分鍾都在死人,河水頓成紅色。但敵軍到底潰敗著撤離,吳佩孚亦乘車北逃到孝感。漢口沿江迅速插滿北伐軍的旗幟,站在蛇山的警鍾樓上,恍惚能聽到對岸民眾激情歡呼的聲音。遊弋在江上的洋輪,立即緊張戒備。他們窺視著長江南北兩岸,不敢輕易動彈,唯恐戰火殃及自家。
此時的武昌,已成孤城。
與此同時,江西戰事吃緊,東路情況危急。北伐司令部決定暫緩進攻武昌,調遣大軍入贛,隻留下第四軍對武昌采取封鎖計劃。封鎖是全方位的,陸上封鎖,水上封鎖,通信封鎖;不準接濟城中糧食,不準向城中傳遞信息,不準居民出入城門;但凡開城突圍,即毫不留情打回去。如此這般斷糧,封路,絕消息,當城內守軍沒吃沒喝出城無望時,必然自滅。
北伐軍官兵似乎都鬆了一口氣。圍城到底比攻城容易。從廣州出發,一路打來,一仗接著一仗,幾乎沒有停歇,日日鐵血戰火。現在,大家繃緊的神經終於可以舒緩,而身體也該休整一下了。
隻是羅以南卻陷入迷茫。
梁克斯怎麼辦?他還活著,他負傷躺在賓陽門的城樓洞裏。雖然隔著陣地和城壕,他看不見他,但他卻分明能感覺到他倚在牆邊的姿態。他正充滿信心地等待大軍攻城,隻有攻城,他才有生還的機會。
而現在,攻城暫停,營救禁止。這意味著,城樓洞裏四個傷員的結果就是坐以待斃。羅以南無法想象,他明知梁克斯就在不遠的地方,滿懷期待地活著,而自己卻在這裏遙望著他並聽任他慢慢死去。這個活力十足的人,這個充滿鬥誌的人,這個情懷浪漫的人,怎能讓他什麼都沒開始,就默默地死去呢!
羅以南為此焦灼萬分,徹夜難眠。
政治部這些天依然忙碌。上級交下印製傳單的任務,這是政治攻勢之一。傳單為《告敵人書》。上款是“對麵的兄弟們”,信中比較南北兩軍的實力和士兵的待遇,勸敵迅速倒戈。落款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政治部”。張結子邊印邊罵:打死了我們這麼多兄弟,誰還跟他們稱兄弟呀!羅以南低頭刻蠟紙,不做聲,心裏卻道:是呀。又怎能跟他們稱兄道弟呢?也有傳單號召武昌城內人民行動起來,支援和幫助革命軍。
羅以南問張結子:這些傳單怎麼送進城呢?張結子說:不知道。
但很快他們就知道了,因為飛機來了。
飛機是在大軍前往江西時到來的。初始大家十分興奮,覺得有飛機轟炸,武昌城必然迅速攻下。不說別的,單單在城牆上炸一個缺口,北伐軍即可大踏步衝進城內。羅以南卻擔心,飛機扔下的炮彈會不會炸著賓陽門,梁克斯他們在門洞下行動不便,他擔心倒塌的牆體會埋住他們。他甚至想找飛行員說明情況,炸哪裏都不能炸賓陽門。但很快,大家都知道,飛來的不是轟炸機。
政治部將大家寫好的傳單送上飛機,飛機在武昌城上空盤旋了幾圈,扔下傳單,捎帶著扔下幾顆手榴彈,便又飛了回來。雖然把城裏人都嚇得不輕,但畢竟沒能破開城牆。原先擔著心的羅以南,又變得十分失望。
吃過晚飯,羅以南抽了個空,再次奔往寶通寺找莫正奇。他很無奈,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隻有去找他。仿佛莫正奇也成了他的主心骨。
寶通寺的重傷員都陸續地遷到了漢口的醫院,這裏人一下子少了許多,民房開始空了下來,隻有一些未及轉移的輕傷員坐在門口相互聊著天。戰時嚴峻的氣氛突然就找不到了,雖然空中偶爾還有槍炮聲響著,但洪山腳下卻已呈悠閑氣象。
莫正奇的病床空著,羅以南問了幾個人,都說不知他去了哪裏。又有說他見誰都不理,一整天都板著麵孔,摔東西,發脾氣。羅以南深知他為何如此,他的親人連連失去,他應該比所有人都更加難過。
找不見莫正奇,羅以南隻好又去找張文秀。張文秀這天沒有值班,她洗了頭,正披散著頭發,坐在寶通寺塔下跟另一個女護士說著閑話。月光下的她們,美麗而嫻靜,如若不是偶爾有槍聲劃破天空的寂靜,如此這般的夜晚和女人,該令這世界何等富有魅力呀。羅以南看著這畫麵,心下感動,想讓它在這夜晚保留得長久一點,便不驚擾她們。
張文秀卻在抬頭之間看到了他。張文秀說:你來了?羅以南隻好走了過去,說:我來看看莫連長。張文秀說:他根本就沒有回來,我正準備等下去長春觀那邊尋他。他得換藥,不然,傷口永遠都別想好。羅以南怔了怔:他沒回來?他會不會又去救人了?張文秀搖搖頭:不會吧,大家都聽說了,他如果再膽敢私自行動,違背軍紀,葉團長就不會留情麵。
旁邊的護士過來幫助張文秀梳綁發辮,說:我聽說葉團長把槍都抵在莫連長的頭上了。羅以南說:是啊,我親眼看到的。隻是,城樓下的四個傷員又怎麼辦呢?讓他們等死?張文秀說:可不是?我們倆剛才還在說這事。如果我們明知他們在等待救援而不前去相救,我們良心難安。何況,郭湘梅豈不是白死了?
說到郭湘梅,羅以南心有些扯痛。每每這個女人的麵孔浮出眼前,他便有無限傷感。羅以南不由喃喃道:是呀,怎麼能讓她白死呢?她真是了不起,而我連她的一半都不如。
依然是滿天星鬥。羅以南怏怏離開寶通寺,他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岔路口,仰頭望天。想到此刻的梁克斯或許正與他同樣看著這無涯的星空。也許,他也在感歎。他會感歎些什麼呢?人生的無奈,還是殘酷?想到這個,羅以南的心越發不安。驀然間,有人喊他。暗夜中看不清人,但羅以南聽到聲音,知是張文秀。
張文秀跑步而來,她身上背著藥箱,喘著大氣說:你走得好快。羅以南說:你有事?張文秀說:我去長春觀呀,說了要給莫連長換藥的。羅以南說:我也正想著去那裏。張文秀說:好呀,那就一起走吧。
他們一起拐上了去長春觀的路。月光很好。羅以南默默地行路,並不說話。張文秀說:你比我想象得要勇敢,記得我第一次見你時,心想這個學生這麼沒用,居然要去投軍。羅以南說:我是被梁克斯硬抓去的。我想回家,可是火車中途停開,我們在汨羅偶遇。他不準我回去,說要把我押解到北伐軍裏。我正覺得人生無趣,也就聽由他指揮了。張文秀說:聽說你想回家當和尚?羅以南說:嗯,這塵世已經讓我厭倦。張文秀笑道:和尚沒當成,卻成了政治部的宣傳員,這個反差好像太大。羅以南說:既然已經看破,也就隨緣了。梁克斯興致很高,我不想拂了他的意。我身在此,心在彼而已。張文秀驚訝道:你是說,你現在還是身在這裏,而心已出家隨佛了?羅以南說:可以這麼說吧。張文秀便又驚歎道:啊!哪有這樣的革命軍戰士,我頭一回領教哦。既然不信仰,為什麼要參加革命!羅以南笑笑說:難道不可以嗎?張文秀說:太奇怪了。革命陣營歡迎的是真革命,消滅的是反革命,而對假革命也會毫不留情。你應該算是假革命吧?你知道嗎?有很多人主張,不僅要殺反革命的頭,假革命的頭也應該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