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她又回來了。帶著一身濕漉漉、黏糊糊的液體。像剛從溫潤的湯汁裏撈起的餛飩,周身裹著熱氣。

“老板,還記得我嗎?”

“啊……是你。”

“我無處可去了。”

“是嗎……”

“你還會收留我嗎?”她撲到我懷裏,仰起臉眨巴著濕潤的大眼睛。

“……真是沒辦法。”

“嘻嘻。我就知道老板對我最好了!”

見我默許,她笑魘如花地站起身,提著猩紅的裙擺在室內轉起圈來。

事情要說回三年前。

昭和30年,我在家鄉金澤經營一家賣金魚的小店。說是店鋪,實則隻是白晝時置於長街上叫賣的簡陋小攤:木製手推車上擺滿各式玻璃魚缸,有大有小,有圓有方,缸底鋪了層細碎石子,魚兒們在缸中繞水草遊弋。一天傍晚,太陽剛沒入地平線,我收拾完攤位進屋忙著準備晚飯,忽然聽到魚缸附近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剛開始像有人在水裏咕咚咕咚吹泡泡,凝神細辨,那聲音漸漸成了竊竊私語。

——難道有人躲在那兒?我納悶。放置魚缸的角落一眼便能望盡,根本藏不了人,我一邊仔細辨聽一邊踮起腳尖靠近,說話聲逐漸變得清晰。

“出去以後你想做什麼?”

“沒想過。”

“那就想想唄!有了目標才更有效率呀。”

“哦。”

“小青太冷淡了。你難道不好奇?”

“好奇什麼。”

“人類世界,外麵的一切。”

“待在這裏也能看到不少人,裏麵和外麵沒什麼區別。”

“區別可大啦!現在我們隻能被動地被人看來看去,沒有主動權,到時候就不一樣了,等我們有了腳,想去哪裏就能去哪裏,多棒啊!”

“無所謂。反正我也沒什麼想去的地方。”

“外麵的世界可是很精彩的!”

“說得你好像出去過一樣。”

“我...我聽長輩們說的!”

“每個人感受不同,他們覺得好的未必適合你。”

“你你你...不跟你說了!小青大笨蛋!氣死我了!”

......

我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掏了掏耳朵,剛才的聲音是...我家的金魚在...說話?

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我幻聽了。想起黃昏時分的最後一單生意,那對買金魚的年輕男女浮現於腦海。我再次將視線投向魚缸,少年男女的聲音卻已消失。

果然是錯覺吧。

回到廚房放下手裏削到一半的蘿卜,卻已沒了做飯的心情。從角落佛龕中取下供在佛像旁的靈位輕輕摩挲,自阿南去世,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年。阿南生前很愛金魚,家裏也養了兩條,一有空閑,她便望著魚缸裏鮮紅的魚尾發呆,說如果有來生,自己也想做一尾魚。當時我還笑她,說魚有什麼好,被困在水裏沒有自由,不如長腳的人。阿南卻搖頭道,我們長有雙腳,不也一樣被困在這金澤的長屋內為生計奔波無休止嗎。人和魚並沒有什麼不同,隻不過人所處的魚缸更大就是了。比起魚的閑適,人的操勞倒是辛苦得多。當時我並未在意,以為她隻是感歎生活不易,人不如魚,沒想到後來她竟然因操勞過度而一病不起,半年後便去世了。現在想來,當時的她或許有諸多苦惱梗於胸中無法紓解,我卻沒能察覺。思之悔極,我變賣了收成不佳的薄田,開始在長街叫賣金魚。每日與這些小東西為伴,望著它們時而慵懶時而歡快的姿態,在心底一遍遍反芻失去阿南的悲傷。

阿南啊阿南,當初你究竟為何鬱鬱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