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戰鬥機的英雄啊!那種崇拜,隻有那種年紀,在真正的戰爭中才有,純潔誠懇,不需宣傳,也無人嘲弄。常年在淒厲警報聲中奔跑躲避的人們,對於能在天空擊退死亡的英雄,除了崇拜,還有感謝和慚愧。更有強烈的虧欠感。當我們在地上奔跑躲避敵人的炸彈時,他們挺身而出,到太空去殲滅敵機。當我們在弦歌不輟的政策下受正規教育時,他們在骨嶽血海中,有今天不知明天。
但是他信中一再地說,在他內心,英雄崇拜的歌頌更增強他精神的戰鬥。隨軍牧師的夢始終未曾破滅,一九四二年到美國受訓時和科羅拉多州(colorado)基地的牧師長期共處,參加他們的聚會更增強了這個意念。回國在昆明基地參加當地的教會,得到他一生最溫暖的主內平安。他後來大約也知道中國軍隊中
沒有隨軍牧師這製度,但是這個願望支撐著他。不在醇酒美人之中消磨,可以有個活下去的盼望,得到靈魂真正的救贖。他是第一個和我談到靈魂的人,《聖經。詩篇》第二十三篇是祈求平安的名詩,但是他卻誦念“使我靈魂蘇醒”那一段。在我們那時的家庭和學校教育中,沒有人提到靈魂的問題,終我一生,這是我閱讀深切思考的問題。
在我母親遺物中,我找到兩張他升上尉和中尉的軍裝照,臉上是和硬[tǐng]軍裝不相襯的溫熙的笑容,五十年來我在許多的戰爭紀念館重尋他以生命柑殉的那個時代。
一九九八年他弟弟寄來河南《信陽日報》的報導,追述他殉身之處:“在一九四五年五月,確有一架飛機降落在西雙河老街下麵的河灘上,有很多人好奇前去觀看,飛機一個翅膀向上,一個翅膀插在沙灘裏。過了幾日後。由上麵派人把飛機卸了,用鹽排順河運到信陽。”
三千字的報導中,未有詞組隻字提到飛行員的遺體,飛機末起火,他屍身必尚完整,鄉人將他葬於何處五十多年來似已無人知道,永遠也將無人知道,那曾經受盡家破人亡,顛沛流離之苦的靈魂,在信仰宗教之後隻有十年生命中,由地麵升至天上流浪,可曾真正找到靈魂的安歇?還是仍然漂泊在那片托身的土地上,血汙遊魂歸不得?
收到這張《信陽日報》的深夜,市聲喧囂漸息,我取下他一九三七年臨別相贈的《聖經》,似求指引,告訴我,在半世紀後我該怎麼看他的一生,我的一生毫無阻隔地,一翻開竟是舊約《傳道書》的第三章: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
時:保守有時,舍棄有時;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喜愛有
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
這一切似是我六十年來走過的路,在他的祝褥之下,如今已到了我“舍棄(生
命)有時”之時了。所以《傳道書》終篇提醒我,幼年快樂的日子已過,現在衰敗的日子已近;而我最愛讀的是它對生命“舍棄有時”的象征:
日頭、光明、月亮、星宿變成黑暗,雨後雲彩反回……。杏樹開花。蚌蜢成為重擔,人所願的也都廢掉,因為人歸他永遠的家,吊喪的在街上往來。銀煉折斷,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損壞,水輪在井口破爛,塵土仍歸於地,靈仍歸於施靈的神。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我再次讀它已是由南京歸來,看到了黑色大理石上“張大飛”的名字。生辰和死亡的年月日,似乎有什麼具體的協議。一些連記憶都隱埋在現實的日子裏,漸漸地我能理智地歸納出《聖經》傳的道是“智慧”,人要從一切虛空之中覺悟,方是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