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又被反綁著扔在了當年的那個修車鋪裏麵,不過它現在變成了一個倉庫,裏麵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回收廢品。
藍海星努力從地上掙紮著坐了起來,身後傳來一陣鏗鏗聲,她才發現這次用來反捆她雙手的也是鐵鏈。
她坐直身體環視了一下四周,突然聽到有人問:“頭還疼嗎?”
藍海星猛地抬起了頭,隻見一個穿雨衣的麵具人高高地坐在垃圾堆上,藍海星的心幾乎立刻就跳了起來:“你是……零?”
“零,Zero,隨你怎麼稱呼。”
藍海星努力平複心緒,開口問道:“你是0號,白弈是1號,朱景輝是3號對嗎?”
“對啊,我是這麼排的。”
藍海星問道:“那麼我呢,我是不是……是不是2號。”她說著做出一副想要站起來的樣子,用膝蓋頂了一下胸口的項鏈。
“怎麼會呢?”他低笑了幾聲,“藍醫師……是醫師啊,你是沒有數字的。”
“那2號是誰?”藍海星忍不住問道。
“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藍醫師約我來這裏,你想……跟我聊什麼?”
藍海星深吸了一口氣問:“你把傅識怎麼樣了?”
“如果你是問他有沒有死……沒有。”
藍海星鬆了口氣:“我來是告訴你,白弈不會變成像你這樣的人。”
“我是什麼樣的人?”
藍海星仰起了頭,對視著那張麵具:“你是一個躲在別人背後,把殘忍當勇氣,把殺戮當智慧,靠人性裏肮髒的東西賴以生存的人。”
他沉默了一會兒,就在藍海星以為他要發怒的時候,他卻身體微傾地笑道:“藍醫師分析得很對,但是有一點你不明白,所以我們才是同類,我跟白弈。”
“這是不可能的。”藍海星好似聽見外麵有腳步聲,她不禁心跳加速,一切都要結束了,所有的噩夢。
她聽他輕笑道:“你不信嗎?那你可以親自去問他。”
藍海星猛地轉過頭,門被推開了,白弈站在門外,他身上僅穿了一件單薄的黑色西服,顯然是出來得急,連大衣都沒來得及穿。
“白弈!”藍海星剛開口喊了一聲,突然隻聽見嘎嘎的齒輪轉運聲,她整個人一下子被吊了起來。
“白弈,你來了啊!”麵具人似乎有些感慨。
白弈微笑道:“是啊,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是啊。”麵具人丟了兩副手銬給他,“想找你聊聊。”
“白弈,別聽他的。”藍海星喊道。
可是白弈卻徑直拿起一副手銬,慢條斯理地把自己的雙手銬上,然後又撿起另一副,坐下來將自己的雙腳銬上:“有什麼話就早點說吧,天黑前我們還要趕回榕城呢。”
齒輪聲響起,藍海星被放回到地麵,她呆呆地看著坐在自己旁邊的白弈,牙齒忍不住地在打戰。
“藍醫師……”麵具人叫了一聲,藍海星轉過頭去看著他:“你把他叫來,你想幹什麼?”
“別緊張藍醫師,我們接著剛才的話題,好嗎?”他輕聲道。
“你想說什麼?”藍海星握緊了拳頭問道。
“剛才你說我是個躲在別人的背後,把殘忍當勇氣,把殺戮當智慧,靠人性裏肮髒的東西賴以生存的人。我覺得分析得真的很好。”麵具人轉頭看著白弈,“但這裏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個人,他也喜歡躲在別人的背後做同樣的事情。白弈,你殺了賀靜,秦重也是你殺的,對嗎?”
藍海星衝口道:“你胡說,賀靜……是扳手殺的。”
麵具人輕笑了聲:“藍醫師,可是那個讓扳手去殺人的人,正是你眼前的……白弈。”
藍海星緩緩轉過了頭,白弈的麵色卻很平靜。
麵具人繼續道:“他從跟扳手見麵開始就已經在指使扳手做事了,他讓扳手潛入醫院,在周向蕊的屍體上貼上了4,意在向我宣戰。
然後他讓扳手利用醫院裏那條叫大黃的狗殺掉了唯一可能的人證秦重,接著他讓扳手引誘賀靜自殺,將威脅到你們的朱景輝送進了監獄。我說得都對嗎,白弈?”
白弈微笑道:“你挺會編故事的。”
麵具人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枚硬幣,伸出手對藍海星道:“我能證明這一點,藍醫師要去看你真實的記憶嗎?”
藍海星看著他白手套指間的硬幣,不由自主地有些精神恍惚,白弈道:“海星,別聽他的。”
“真相比什麼都重要,對藍醫師來說就是如此,對嗎?”
藍海星看著那枚硬幣,眼前越來越模糊,耳邊好似在回響:“你要認真地聽,字你贏,花我贏。”
“等硬幣落到我的掌心,你就會回到白弈跟扳手對話的場景,聽清所有他對你說的話,一,二,三。”
硬幣在空中旋轉著,然後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合掌的聲音。
她的眼前出現了白弈,他們坐在海秀路的沙發上,麵對麵的坐著,她想要開口,白弈卻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然後他舉起了手,打了個啞語:“你還記得我嗎,記得我叫白弈嗎?”
悲傷莫名地湧入藍海星的心裏,她感到嘴唇在動,但白弈卻又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接著打啞語:我一直記著你,從來沒有忘記,我一直在準備著來找你,我的腿不好,走得有點慢,但是請相信我會去找你,再遠都會去找你的。
藍海星流著淚,看著白弈打著啞語:“我愛你,扳手。”,接著又重複了一遍:“我愛你,胡桃妹。”然後他放慢了手,眼裏閃過亮光,鴉羽似的烏眉好似飛展開來,他重複了第三遍:“我愛你,藍醫師。”
他微笑著打著手勢:“現在睜開眼睛,我們……一起去打怪獸。”
藍海星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的臉上沾滿了淚水,仍然不由自主地在抽泣著,看到周遭的一切她還有些恍惚。
麵具人歎了口氣:“我並不想讓你那麼難受,但我們……都要接受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殘酷的這個現實,對嗎?”
藍海星緩緩抬起眼眸看著他:“是的,這個世界對你來說是殘酷的,因為你沒有人愛。”
白弈接口道:“因為你是怪獸,天生的,而我們與你不同。”
麵具人失聲笑道:“我是怪獸?那你們是什麼?你們做過的事情跟我有什麼區別嗎?”
白弈摸出一手機,然後朝他打開視頻,裏麵先是出現了一個中年男人,身上穿著件黃色的囚服,他對著視頻道:“我是秦重,我因為引誘自己的病人買入非法集資基金而入獄。”
然後短暫的沉默聲,又一個熟悉的女聲響起,藍海星猛地抬起了頭,隻聽那個女聲說道:“我是賀靜,我還活著,藍醫師希望你不會生我的氣。我永遠會記得你說的,人的地獄不會因為殺了某個人而結束,因為地獄由始至終在我們自己心中,隻有去關閉自己內心裏的地獄,我們才能真正地逃離它。”
麵具人緩緩地抬起了頭,盯著白弈:“你騙了我?”
白弈微笑道:“你也沒想得那麼聰明。”
藍海星道:“沒關係,那隻是因為你太寂寞了,你太想有人來陪你,就像你小的時候,你總是很孤獨,人人都覺得你像怪物,你隻不過比他們知道得多,比他們看得清。”
白弈開口道:“在你的眼裏,你的父親是個失敗者,是個賭鬼,是個禽獸,隻要輸了他就會把怒氣都發泄在你的身上。你的母親總是會溫柔地看著你,你以為那是愛,可是等你懂了,你就明白了她隻不過是透過你在看另一個男人。”
藍海星道:“可即使如此,你也還是很愛她的,你竭力想要保護過她。你恨那些鄰居,對你們的呼救聲充耳不聞,你恨那些所謂的救助者,看過熱鬧就草草了事,任你們遭受你父親的折磨,你很努力了,但是她仍然拋下你走了。”
白弈道:“事實是她的確無情地把你丟下了,因為她也憎恨你,沒有你,她早就跟自己心愛的人雙宿雙飛了。所以她明知道你那個禽獸父親會折磨你,明知道會給你帶來什麼樣的災難,但她還是那麼無情地丟下了你。”
藍海星接住說:“熊熊的火焰燒掉了一切,但你很開心,因為從此你不再是高喬,不用再做這個被所有人憎恨的人了。”
白弈道:“因為從那天開始,你已經不再是人了,而是一頭怪獸。你明白這一點,所以直到幾年之後,你才去尋找你所謂的親生父親。可是在那一刻,你的憎恨都被點燃了,為什麼,因為你突然發現‘你是楚醫生的兒子’這其實是個彌天大謊,你的父親就是高卓,就是那個魔鬼似的一直折磨著你的男人。”
“閉嘴!”麵具人大吼道。
白弈道:“你母親得了妄想症,她渴望你是楚醫生的兒子,她以為自己是個慈母,為了孩子放棄了愛情,事實她不過是一個懦弱的自私的女人,最後隻能躲在一個彌天大謊裏尋求安慰,可是這個謊言卻是你全部痛苦的源泉。你突然明白了,原來你就是這麼個天生的怪物,殘忍,懦弱,集合了他們所有的特質。”
麵具人喘著粗氣道:“我讓你閉嘴!”
白弈像是置若罔聞,微笑道:“你現在明白了,無論你求證多少次,人就是人,怪物就是怪物,這是兩種不可能會交融的物種!”
麵具人激烈地喘著粗氣,他像頭困獸似的在屋子裏轉圈,突然抽出了刀,白弈開口道:“喬喬,你拿著玩具刀想做什麼,你這個雜種,你以為你能殺死我?不,你永遠也殺不死我,你從來沒有能殺死過我!”
“你給我去死!”麵具人衝了過來,藍海星本能地擋住了白弈,而白弈身子俯低將她掩在身下同時大吼道:“楚喬四!”
麵具人手提著刀衝到了他們麵前,看著想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對方的兩個人,他的手好似微微頓了頓,門被踢開了,光線立時泄了進來。
他轉過頭,門口站著個持槍的年輕人,他想著“真像楚醫生”,然後下一刻槍聲響了,他倒了下去。
麵具帶著槍洞掉到了地上,露出裏麵蘇至勤那張蒼白的臉,子彈從額角穿過,一槍致命,他的眼睛好似都沒來得及閉上。
藍海星喘著氣直起腰,轉頭去看白弈,見他正閉著眼睛,倉庫裏有些寂靜,靜得好似能聽見三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陣陣警笛聲由遠及近,楚喬四這才收起槍,走過來先想辦法替藍海星弄開了手上的鐵鏈。
藍海星鬆開手,白弈也睜開了眼睛,問:“沒事嗎?”
“沒事。”藍海星搖了搖頭,“你呢?”
“還好。”白弈微笑了一下。
藍海星低下頭看著蘇至勤的臉,心裏想其實你也在盼著這一天吧,她抬起手輕輕地合上了蘇至勤的雙眼,在心裏念道,去吧,回母親河吧。
藍海星與白弈躺在外麵的草地上,天氣還那麼冷,但草地上已經鑽出了細小的綠色小芽,遠處傳來鞭炮聲,才使人恍然大悟是新年來了,也是春天來了。
她閉著眼睛問:“白弈,蘇至勤說我不是2號,那2號是誰?”
“他不過是用了個文字圈套,想給我們帶來恐慌罷了,2號……應該是指扳手吧。”
藍海星轉過頭問:“白弈,扳手的那部分記憶到底是什麼?”
“忘了。”
“忘了?”
白弈淡淡地道:“因為他希望我們記住,所以我們才要忘了,對付精神變態者最好的方式就是……”
藍海星接口道:“是永遠也不要對他們的問題產生好奇。”
“嗯,藍醫師每句話都是至理名言。”
藍海星輕笑著又問:“你真的一直都想著我嗎?”。
白弈側過身將頭貼在她的脖頸處:“是啊,我交了保護費的。”
“是因為像我這樣的很難找吧?”
“是挺不容易找的。”
藍海星笑了起來,那噴散在脖子處一呼一吸間的氣息好似蔓延出了渾身的熱意。
他們回到海秀路,又是一個寧靜的夜晚。
藍海星從抽屜裏拿出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那裏最後一行字是扳手給她的唯一一次回應,她將筆記本合上,然後拿出一個匣子將筆記本放了進去。
扳手將記憶帶走了,也許那是她對主人格最好的一種祝福。
因為生命的最終意義,並非禁錮在過去,而是在有限的生命裏去無限延伸。
樓下傳來白弈的喊聲:“藍醫師,吃飯了。”
“來啦。”藍海星笑著合上了蓋子。
歲月的節奏好似一下子變得慢了起來,兩人某天晚上在書櫃前翻書,藍海星的手機突然響了。
她拿起手機看了一下,突然拉了拉白弈:“喂,賀真真真的付錢了!”
白弈翻著書無所謂地道:“她一向入戲很深。”
“那……”藍海星輕咳了一聲,白弈轉頭道:“你怎麼了?”
“沒怎麼?”
“有話就說,別吊人胃口,像那個音樂家夫妻的故事。”白弈不滿地道。
藍海星硬著頭皮問:“那賀真真是不是真的對你……啊……”
白弈轉過頭去翻書,藍海星臉上變色道:“還真是!”
“是有點誤會,她隻是沒想到我爸那麼老了還敢追她,以為東西是我送的。”白弈一臉無奈地解釋道。
藍海星沒好氣地道:“你也實在太能招惹麻煩了,我不管,拿來!”
白弈看著她攤開的手道:“拿什麼來?”
“保護費啊!賀真真那點錢還不夠我買壯膽藥的!”
白弈合上書,從口袋摸出一樣東西往她的手上一放:“喏,保護費!”
藍海星看著掌心裏那隻鑽戒,嘴邊延伸出笑容,往自己的手指上一套道:“勉強收下了。”
“那……音樂家夫妻臥室的牆紙上到底是……”白弈轉過頭,見藍海星正在看著他的唇,然後慢慢地靠近過來。
她親上了他的唇,心想原來他的唇真的是甜的,他脊背的肌膚也的確光滑而冰涼,可是她的指間卻在發燙,整個人也好似在燃燒。
她的手沿著他背脊流暢的線條一路上滑,卻突然摸到他肩胛處一塊長條的疤痕,忍不住頓住了手。
他的回吻卻突然隨著呼吸一起變得沉重起來,藍海星覺得整個人都飄了起來,連怎麼上了樓都不知道。
臥室裏熾熱的溫度稍退,白弈從被窩裏伸出頭問:“到底音樂家夫妻臥室牆壁上的牆紙是什麼圖案啊?”
藍海星用手鉤住他的脖子,紅著臉咬了下唇道:“把你剛才做過的事再做一遍。”
白弈“啊”了一聲喃喃地道:“原來是重複音符啊!”他說著伸手一把拉過了被子。
臥室裏又是一室春意,正如窗外徐徐而來的東風。
楚喬四一臉悶悶不樂地坐進了車子,問藍海星:“去哪兒啊?”
藍海星發動著車子道:“出去逛逛。”
“你真的……要跟白弈結婚啊?”隔了老半天,楚喬四才開口問。
“是啊,你就為這個不高興?”
“怎麼可能高興得起來?”
“喬四,把眼睛閉上。”
“幹嗎?”
“把眼睛閉上,我帶你去時光旅行。”
楚喬四沒精打采地把眼睛閉上,藍海星說道:“你的心裏有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她跟你一起闖禍,一起打怪,可是有一天,你們走散了,她從此留在你的心裏沒能跟你一起長大。”
車子沿著高速公路前行,藍海星道:“現在你又遇見了她,她開始長大了,她現在十五歲了,她仍然跟你一起打怪,但開始為要不要戴胸罩而煩惱,這是個不能跟你討論的問題。”
楚喬四的嘴角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藍海星道:“她長得更大了一點,她十六歲了,她開始看言情小說,舉止也變得扭捏,你覺得她變得愛發小脾氣了,也不太愛跟你去打小怪了。”
“她又長大一點了,十七歲了,她開始早戀,有了喜歡的男生,但你很詫異,因為從來沒發現原來她的眼光這麼爛,居然看上了個花花公子。你們兩個第一次為別人大吵了一架。”
“十八歲的時候,她第一次失戀了,你們又一起去打小怪了,把她的花花公子打了一頓。”
楚喬四輕笑了一聲。
“她十九歲了,你們開始上大學。你上了警校,她考進了榕大,你的生活裏第一次不再滿是她的身影,開始有了其他的人,你慢慢發現,她其實並不是不可取代的。”
“她二十歲了,你們有了各自的朋友圈。”
“她二十一歲的時候,又一次失戀了,這一次你們沒有去打人,隻是約在酒吧裏喝了一晚上的酒。”
“她二十二歲的時候忙於實習,你也畢業了忙於工作,你們見麵的機會變得少了。”
“她二十三歲的時候,你參加了她的畢業典禮,你回想從前,發現很多記憶變模糊了,因為女孩長大了,會變成另一個人。”
“她二十四歲剛工作,因為各種不順,所以有時會跟你打電話訴苦。”
“她二十五歲的時候,這種訴苦電話變得少了,變成了跟你訴說相親對象不太好。”
“她二十六歲的時候總是約會很多,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來跟各類男士試約,然後各種不滿,開始相信星相手相這類奇奇怪怪的事情。”
“她二十七歲了……這一年的某一瞬,某個點,她遇上了某個人,然後好像所有的塵埃都落定,她決定結婚了。你去看了,仍然對她的眼光不滿意,但這次你卻選擇了祝福,因為你知道她已經長大了,從今往後,她都需要用自己的能力去抓住自己想要的幸福。”藍海星看著車子的前方道,“喬四,從你睜開眼睛的那瞬,你心裏的那個她就要離開了,因為她長大了,而你……要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