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事後事(1 / 3)

豆腐跟革命的一點不尋常的關係

豆腐是正宗的中國國粹。有人說,豆腐應該算是中國的第五大發明。其他的四大發明,還有國家在跟我們爭,而這個豆腐,連丁點爭議都沒有。近來,西方世界動物保護主義和素食主義流行,提倡以植物蛋白代替動物蛋白,中國的豆腐,成了一個榜樣,讓西方人佩服得一塌糊塗。

國人到了西方,如果一時沒有更好的工作機會,隻要有做豆腐的手藝,就可以混飯吃,已經見過不止一個國內的教授,在美國或者加拿大,靠做豆腐過得挺滋潤。那種把一粒粒的黃豆變成白白嫩嫩的方塊的把戲,在白人看來,跟變戲法差不多,隻有中國人玩得來。現在日本人也會做豆腐了,不過所謂的日本豆腐,不像豆腐,倒更像是中國人做的雞蛋羹的失敗版,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所以,要吃豆腐,還得靠中國人。

發明豆腐的中國人據說是西漢時的淮南王劉安。關於他的傳說很多,有煉丹藥的,也有吃美食的,豆腐的發明當屬於後者。西漢提倡簡樸,貴族不許用金屬器皿,所以大家紛紛在吃上下功夫。從馬王堆的發掘可以看出,那些王侯貴婦們對吃是多麼地熱愛,出土的物什,要是現代人有本事保鮮,那些豐富而且色香俱全的食品準會讓世界驚掉眼鏡。由此推斷,劉安發明豆腐,倒也合乎道理。豆腐的發明者是貴族,讓豆腐衝出亞洲走向世界的也是個名門之後,這個人名叫李石曾。

李石曾是李鴻藻的公子。李鴻藻是晚清的重臣,清流的領袖,在世的時候,很有點保守的色彩,總是跟搞洋務的人過不去。但是他這個晚年得的兒子,思想卻新潮得緊,於國學沒有興趣,在科舉上沒有半尺進展,卻早早地就跑到法國留學,學成什麼不太清楚,讓人知道的卻是身為貴公子的他,在巴黎開了一家豆腐公司,比較成規模地讓洋人見識了中國發明的豆腐的模樣和味道。

李石曾在海外多年,但卻始終學不成洋模樣,身穿西裝,卻要紮個中國式的腰帶,走起路來,腰帶凸在前麵,硬是紮眼,據說巴黎的銀行曾經因為他這身打扮而不讓他進去。李石曾又嗜好大蒜,西服上邊的口袋裏,裝的不是手絹,而是蒜瓣。這樣的中西結合式人物,想到在西方販賣中國國粹倒也自然。為了讓國粹保持原汁原味,李石曾豆腐公司的師傅和小工,一律從國內找來。那個後來幫助梅蘭芳改革京劇的齊如山,就給他帶去了幾十位,一路上,這些中國農民要蹲在坐便器上方便,很是辛苦。

就這樣,洋人們嚐到了正宗的中國豆腐,李石曾的豆腐公司也發了洋財。發了財的李石曾在政治上卻不安分,因好友張靜江的關係,開始資助起孫中山的革命黨來。據說,隻要孫中山沒錢花了,拍電報去,A字代表一萬,B字代表兩萬,C字代表三萬,錢就從巴黎過來了。李石曾的父親所忠於的王朝,多少有一點他的努力,被推翻了。可惜“民猶是也,國猶是也”,李石曾隻好再接著忙活。

第二件事從後來的結果看,也跟革命大有關係,那就是組織中國青年留法勤工儉學。成千的有誌青年來到了法國,來到了歐洲,學成什麼我們不知道,隻知道這些人中間,湧出了一大批共產黨人,中國人最早的共產主義小組,就是由這些勤工儉學的人成立的,當時叫青年共產黨。如果按某些研究者的說法,其實這青年共產黨,才應該是中國最早的共產黨。這些在法國搞共產革命的人,後來都成了中國曆史上倒海翻江的人物。而這些人留法的基金,一部分就來自於豆腐。

中國人的豆腐,賣到外國之後,就這樣跟兩次中國的革命都發生了一點不尋常的關係。

言官逸事

諫官和禦史,在古代又被稱為言官,就是說話的官。這種官沒有別的職責,就是要說話,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提批評和建設性意見。言官之言,在古代是相當正經的事情,關係朝廷興衰、吏治清濁。

不過,說話一旦成為一種職守,對於那些特衝、特有說話欲望的人來說,言多必失,沒準哪天就丟了飯碗。而那些說話欲望不那麼強烈的,不說話也不行,等於白吃飯不幹活,可說話吧,一不留神,碰了皇帝哪根神經,或者得罪了哪個大人物,自家的烏紗帽便難以保住。

對於這些職業說話的官來說,最高境界是當李林甫說的那種儀仗馬,好吃好喝,悶聲不響,大家過太平日子。當然,這得碰上皇帝怠於政務、權臣又不樂於生事的時候才行。

說話難,又必須說,因此言官之言往往在高頭講章和不痛不癢兩個方麵做文章,說大道理,拽大詞,從三皇五帝開講,最後說幾句現成話,無非勤政愛民,不失農時,半天都落不到地上。如果這招兒不行,就走下三路,扯點無關宏旨的小事,雞毛蒜皮,兩下模棱。隻是後一類如果說得不好,一不留神,就成了笑話。北宋慶曆年間,有衛士震驚宮禁,滿朝文武嚇了一跳。有禦史建議,說是蜀中羅江狗(狗的品種,類似於今天我們說的德國黑背)不錯,可以用來頂替衛士。真要照這樣做了,那麼皇帝的禁衛軍,就變成狗衛隊了。金人入侵,宋室南渡,言官說話的水平並沒有提高多少,某年大旱,皇帝親自出麵求雨,有諫官奏請皇帝禁止天下宰殺鵝鴨。那意思,似乎隻要不殺這些水裏漂的動物,老天就會開恩降雨似的。碰到同樣的情景,明朝的諫官提的建議是,不許百姓吃蛤蟆。這多少靠譜一點,因為民謠曰“蛤蟆叫,天下雨”。不吃蛤蟆,多些蛤蟆叫叫,說不定雨就有了。

清朝的時候,言官說話最難,大道理不能說,因為皇帝認為,這種大道理,隻有朕才有資格講,臣子奴才亂講,等於僭越;彈劾批,評也不好說出口,說錯了,立馬被懲罰;當然,不說話更不行。言官們隻好眼睛向下,盯著老百姓,說點似是而非、興利除害的小事。雍正年間,有位禦史連上三奏,第一奏請皇帝下令,讓尼姑還俗。第二奏,要求民間如有女孩子年過二十還沒有出嫁的,由政府出麵為其擇配。這種主意,雖說強橫了一點,但也是古已有之的增加人口的老辦法,舊話重提,在那種時代,不算離譜,隻是操作起來有難度。第三奏最絕,他說,在他看來,民間鬥毆多半因為數十文錢,因此勞駕皇帝出麵,要求有關部門查清所有需要數十文錢的窮人,每人發數十文,於是天下太平。結果,雍正皇帝覽奏很生氣,後果很嚴重,直接讓這位禦史老爺回家吃老米去了。

如果雍正能夠同時看到另外一位都老爺(明清兩代禦史的俗稱)的奏折,估計氣肯定消了。當年,北京城裏城外,都可以見到馱煤的駱駝,由賣煤的人趕著進進出出,有時候,趕駱駝的人,就騎在駱駝上,橫著順著的都有。某位滿人禦史老爺,大概騎馬騎慣了,看見有人橫著騎駱駝,橫豎看不順眼,於是上奏要求皇帝出麵,禁止趕駱駝的橫著騎,說是可以防止他們被顛下來。

在那個時代,建言的人理論上言者無罪,屬於製度上特許的可以放開一點膽子說話之輩,但是,隻要現實生活中有一言九鼎的皇帝,有惹不起的權臣,或者得寵的嬪妃、皇帝身邊的太監,任你是誰,說話也得小心。即便是有特權的言說者,大概也隻有說空話的膽量,沒有說錯話的權利。

門客的錯會意

門客也叫清客。一提這個詞,看過《紅樓夢》的也許會想到整天圍著賈政轉的那群酸人。

不過在中國,最早的一批門客,不見得都是文人,幹什麼的都有,以武士居多,要離、聶政、豫讓,還有荊軻這樣的刺客死士,都屬於門客。蘇秦、張儀和藺相如這樣具有治國之才的舌辯之士,也都做過門客。戰國四大公子,個個以養士聞名,所養之士,都是門客。以孟嚐君的門客最多,也最沒品,雞鳴狗盜都有,一旦主人失了勢,大家一哄而散,還好,剩下一個老是彈鋏而歌、善於自我維權的家夥,真還就有用,居然無中生有地給主子建構了三窟,官位與權勢都回來了。到了大一統王朝的時代,門客逐漸被文人墨客包辦了。秦漢之際,皇帝身邊的侍從、有權勢的大臣身邊的門客,多半都是文人。文人做門客,大多是將之視為入仕的門徑的,很希望幫助主人做點經國濟世的大事,但是他們的主人,卻往往不知不覺地把這些人跟優人小醜和雜耍同等相待,作詩作賦,插科打諢。這種狀況,到了唐朝風景依舊。大詩人李白,做了翰林供奉,有機會在皇帝身邊廝混,想的是如何輔佐君王致堯舜,但唐明皇卻把他跟平時解悶的戲子一樣看待,國家大事根本不容他插嘴。詩人一生氣,使性子掛冠而去,皇帝也一笑置之。清朝皇帝喜歡讀書,但南書房裏皇帝身邊的一群翰林出身的“上行走”,也無非以倡優畜之,乾隆說過,朕觀文士之言,不異俳優之口。

跟漢朝差不多同時的古羅馬盛期,也盛行門客。跟同時期的中國一樣,古羅馬的門客也是文人的天下。隻不過在古羅馬,隻要有錢,都可以請門客。權貴可以有門客,被釋放的奴隸發了財,大字不認識幾個,也一樣可以請一堆門客。隻要供養的費用足夠高,文人們倒不覺得有什麼丟臉的。同樣,古羅馬有錢人養門客,跟養騎手、養小醜、養情婦一樣,大抵是給自家解悶的。而文人則以為主人是在鼓勵文學、資助學術。加上古羅馬文人比較多,征集容易,因此,門客的價格大抵就比較低,比騎手和情婦大為不如,因此當時的詩人,往往在自己的詩作裏,大歎窮經,憤憤不平。

古羅馬被蠻族滅亡之後,凡是識字的人,都惹不起那些什麼也不懂的新主子,於是躲進了教會,西方的門客暫時告別了市場,退出曆史舞台;中國這邊,門客們卻風雅如昔,換了一個名字叫做幕僚,有時候也叫西席或者師爺。如果主子地位比較低,門客是需要做點事的,比如幫忙參與征糧征稅,參與審案斷獄,寫寫官場往來的文書等,最關鍵的是,把向上級彙報的文案做好。但是官如果做大了,這樣的瑣事,也有低級的師爺來做,但官員的身邊,必然像賈政一樣,有一群風雅之士詩酒酬唱,隻有非常難辦的奏章,才會勞神這些高等清客大駕,動一動筆。比如鬧長毛的時候,曾國藩想參掉棄城逃跑的某位大員,恰好這位大員在朝中特有勢力,無論如何動不了,最後勞煩幕中的李鴻章大筆一揮,一個特毒特狠的奏章上去,西太後老佛爺也隻好忍痛割愛了。

可惜這種能幹的門客或者幕僚不多,而且隻要不趕上戰爭,和平時期的高級門客也沒有很多的事可做,平日裏,除了喝酒聽戲,做點歪詩,給主子開心解悶,就得像賈寶玉大觀園題詠那樣,連主子公子的大作都得“轟然叫好”,或者故意寫點不入流的貨色,來配襯公子。顯然,這種功夫是清客的基本功,否則就做不好清客,混不來食有魚、出有車的地位,而且還可能夾鋪蓋卷走人。

門客到了這個境地,再要想經國濟世,自己也覺得不切實際了,大家都是明白人,不約而同地在奉承主人上下功夫。古代官場風氣還沒有今天這樣的無恥,直截了當地拍和捧,主子還是有些吃不消。拍馬要講點技巧,更要為主子排憂解難,主子不好說出口的事,要心領神會,主子不便出麵的事,要悄然辦在前麵。隻要做到這個份上,門客就大有可能被主子找機會推薦出去做官,過不了幾年,自家也可以請門客了。

門客的名號在今天也許已經成為曆史,但門客的精氣神,好像還在。總有些很有自覺性的文人,有意無意以門客自任,時常會主動地想為主子排憂解難。可惜他們認定的主子,卻並不總是領情,因為門客的幫忙,經常會幫了倒忙。

詩人加能吏的仕途悲劇

自古以來,人如果作詩作得比較好,成了詩人,那麼在做官方麵,就差點意思。

古來為人稱道的清官能吏,比如狄公狄仁傑、包公包拯、施公施綸、彭公彭鵬之類,沒有一個是詩人。

反過來,建安七子,孔融詩作得好,做太守的時候,“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可有賊來攻城,隻能城破而奔;另一位詩壇高手陳琳,為袁紹起草討伐曹操檄文,罵人罵得連曹操的“頭風”都不藥而愈,但真正做事,卻百無一能,接下來,竹林七賢如此,詩與酒都很聞名,但卻沒聽說有什麼政績;南朝大小謝,唐朝的李、杜,都差不多。

詩人和能吏,看來很難兼而得之。不過,大千世界,例外總會有,清朝的袁枚,就是一個。

袁枚是清朝鼎盛時期數一數二的大才子,12歲中秀才,廣西巡撫命其作《銅鼓賦》,提筆立就。二十出頭就登科及第,點了翰林。時人說他“身長鶴立,廣顙豐下,齒若編貝,聲若洪鍾”,一翩翩佳公子也。據說當年袁枚點了翰林之後,回鄉娶媳婦,有好事者繪圖記其事,圖上的袁枚,年少玉貌,身披紅鬥篷,胯下騎白馬,從者數人。這樣的少年進士,如果放在唐朝,照例是要被推為五路探花使,遍訪長安名花,飽享豔福的。

然而,少年得誌的袁枚(古之少年,即今之青年),很快就碰上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挫折。按規矩,進士點翰林,除了三鼎甲之外,一般人都屬於翰林庶吉士,即見習翰林,一年後大考,如果合格則轉為翰林編修,不合格則分發六部做主事,再差的則放到地方做知縣。才高八鬥的袁枚,居然被放下去,做了知縣。

做了七品芝麻官的袁枚,並沒有天天飲酒賦詩,荒廢政事,反倒得了能吏之名,前後做了幾個縣的縣令,每到一處,很快就會把前任的積案清理幹淨。袁枚斷案如神的故事,在民間到處流傳,被老百姓編成歌謠傳唱。時人說他可以引經折獄,有儒者之風,其實他的訣竅無非是每到一地,依靠當地鄉紳鄉老,調查清楚有多少不良分子,然後張榜公布,許其三年不犯榜上除名,這麼一來,犯事的自然少,加上“依靠群眾”,耳目眾多,有外麵來流竄作案者,多半逃不掉。平時百姓的爭執,他倒是經常引經據典,三下五除二,調解開了,其中很多典故,其實就是蒙人,蒙人蒙到兩家不吵架,不打官司,也是積德。因此,周圍的縣,老百姓有了難解之事,也會來找他排解。

按清朝的規矩,翰林是士林金字塔的頂尖,凡是做過翰林者,即使外放做縣令,也是老虎班,上司照例高看一眼,升職排班,一律優先,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升官的。可是,既能作詩,也能做事的袁枚,身列老虎班,卻總也升不上去,不僅升不上去,而且知縣從大縣富縣,做到了窮縣小縣,從江蘇做到陝西去也。十年官場蹭蹬,少年袁枚變成了中年袁枚,人到中年,百事看得開,於是辭官不做,在金陵附近買了塊地,據說此地當年謝安待過,人稱謝公墩,修了一座隨園。從此袁枚在園子裏飲酒作詩,做起了職業詩人,當然也是名士。各個朝代的慣例,做了名士,仕途也就甭想了。

做了職業詩人兼名士的袁枚,詩作得好,當時連高麗琉球都高價求之。除了作詩之外,他還有兩件事特別有名。一件是關於美食的,袁枚著有《隨園食單》,記載了許多當時美食佳肴的做法。當時的隨園,種菜養雞養鴨還養豬和兔子,養法與眾不同,加上他自己就是廚子中的高手,率領眾多高廚,做出來的菜肴,自是別具一格。當時的隨園,經常高朋滿座,有次開筵,客人居然達500人。各處達官貴人、詩人名流,隻要路經金陵,沒有不去隨園的。第二件是為人風趣,善解人意。到隨園的人,除了可以飽口福,還可以飽耳福,隨園老人(袁枚)的詼諧風趣,無人可及。 《清史稿》說他,“……詼諧諛蕩,人人意滿。後生少年一言之美,稱之不容口”。一個朋友死了,他把朋友欠他的五千金債券,一把火燒了,而且還拿出錢來幫助朋友的後人。

善於美食美言的袁枚,也會掙錢,否則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銀子哪裏來。袁枚的官運不佳,但文名遠揚,四方貴人和富人,求他給死去的爹娘寫墓誌銘的,不知凡幾。求人例有高報酬,看在錢的份上,袁枚有求必應,來者不拒,你要什麼,我寫什麼,反正最後胡亂寫的,他都不收進自己的集子,隻當是掙錢的買賣。

第二樁掙錢的買賣,是收弟子。中國是詩之國,雖說清朝詩有點衰,但喜歡作詩的人還是很多,加之袁枚不僅能詩,而且善繪,一手文人畫,也很出名。因此,四方慕名而來拜在門下者,相望於道。袁枚不僅收男弟子,還收了十三個女弟子,既教詩,也教畫。這種事,在那個時代,很為人所詬病,男女授受不親,但袁枚是名士,是有大才而棄官不做的名士,這種人,曆朝曆代都會有所優容,因此,罵歸罵,皇帝卻沒有問罪。

袁枚是乾隆四年的進士,一生都生活在乾隆這個“聖主”的影子裏。按說,這樣一個既能作詩,又為能吏的少年才俊,理應得到賞識,可是,恰是皇帝本人不喜歡這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加能吏。按清朝的慣例,全國進士出身的官員,皇帝都要親自考查,更何況是做過翰林的。袁枚太聰明,太有才情,也太能幹,稍微有點愛才之心的上司,都不能不喜歡他。但是,乾隆是“英主”,是自恃詩才和學問比所有臣子都強的十全老人,他不可能容忍一個才情和天分都比他高的全才,這樣的全才,即便冒出來了,也不能讓他升上來。相比來說,皇帝寧可用庸材,因為庸材方可以顯示出皇帝的高明,如果有才,也得含蓄一點,在皇帝麵前裝點傻,才可以過得去。少年得誌的袁枚,自然不可能像六十歲才發跡的沈德潛那樣深藏不露,揚己露才,在所難免,因此,仕途失意是必然的,皇帝沒有找個茬子把他殺掉,已經算是很有雅量了。

文人之舌

文人的口舌是惹禍的根苗,也是謀生的工具。眾多三家村學究、私塾的教書先生,無日不賴此為自家換取衣食。就是那些混到廟堂之上的士大夫,無論晉升還是保級,舌頭都是離不了的。在遊說得官的年代,張儀在被人暴打一頓之後,醒過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舌頭還在嗎?後來得官之途改道了,從推薦變成考試,但做官的人,還是得會說話。

做官首先要建言,對政務提出建議和看法。建言可以通過文字的方式,但開會的時候,總要說話,麵對麵的對話顯然更要緊些;其次是拍馬,拍馬也一樣可以有文字的形式,但直接拍、當麵拍,立竿見影;其三是“忽悠”,讓別人相信你、同意你的看法。這非得直接而且當麵才會有效。

不過,但凡說話,就有風險。拍馬屁也有拍到馬腿上的時候,某些出身草莽、居心叵測的皇帝,比如朱溫和朱元璋,還經常設套引誘臣子來拍馬,然後安個欺君的罪名殺了。比如朱溫就曾經跟臣子說:柳木做車軸好。臣子馬上附和道:當然好。朱溫大怒:你們玩兒我,柳木怎麼能做車軸,車軸必須用棗木做!於是附和的倒黴鬼就真的變了鬼。

至於建言和忽悠,危險就更大,尤其是麵對君主的時候,伴君如伴虎,不知道什麼時候碰了龍須,龍顏大怒,自己吃飯的家夥就沒了。所以,清朝的三朝元老曹振鏞說,做官要多磕頭,少說話。少說話也還是得說話,為了防止說錯,唐朝的蘇味道告訴你要“模棱”,含含糊糊,藏頭縮尾,到處留下活扣,見機行事,看風轉舵。

最惹禍的舌頭,是跟領導過不去的那種。上司說東他偏說西,上司說西瓜好,他偏說南瓜也不錯。中國文人因為管不住舌頭活生生就下了割舌地獄的,不知有多少,但是不吸取教訓的仍然比比皆是。這樣的人大體上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自己覺得皇帝做得不對,給皇帝提意見的,學名叫諍諫,一種是自說白話,發非常奇異可怪之論,不僅皇帝聽了不順耳,連一般人都接受不了。第一種比較常見,在明朝之前,朝廷裏設有專門的官員,專職幹這個。但別的官員如果想要說點什麼,在理論上也是可以的。這種事情,平常往往不顯山不露水的,隻有在非常時期,或者趕上了非常之人,動靜就特別大。比如東漢後半段,外戚、宦官換著專權,把官爵拿出來當街叫賣,於是自命清流的士大夫受不了了,前赴後繼地出來說話,太學生們也跟著起哄,鬧學潮,一浪接一浪。害得朝廷不得不動用專政工具,打的打,殺的殺,抄的抄,趕的趕。明朝中葉以後,宦官再一次專權,這一次更厲害,幹脆做了“立皇帝”,士大夫又嚷了起來,結社集會,不依不饒。當然朝廷也更有辦法,幹脆扒了褲子當廷打屁股,一直打到稀爛,斷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