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要想接近此峰還得走十裏路,這十裏路是在一條很長的山溝裏走的,即名“蓮花溝”。路極欹側,忽高忽低,忽夷忽險,轎子不能坐,隻有靠自己走。
我們又開始來攀緣另一高峰了。山徑曲折,螺旋而上,鑽過好幾次窈黑的洞穴,前人曾戲比為藕孔,我們則為蟲,蟲想上探蓮蕊,自非從藕節通過不可。手足並用,又爬了兩小時始達峰頂。峰頂本有橫石,長數十丈,稱為“石船”。到了峰頂反不能見。蓮華峰頂也有平坦處,麵積大小與天都者等。我們在峰頂停留了一小時左右,始行下山。
下山總比上山快,不過費一小時許便抵達峰趾。對麵光明頂,再沒氣力上去了,而且天色也不早了,隻有上轎向文殊院進發。這是我們預定的掛單處,要在這裏寄宿一夜。黃山前海以文殊院為界,過此便是後海了。
一路風景仍是奇絕妙絕,三人在轎中掀開布帷向外窺視,一尺一寸都不放過,隻有喝彩的份兒。看見一段好風景,更免不得手舞足蹈,輿夫隻叫“當心”、“當心”!真的,我們也太大意了,隻顧用眼睛向遠處看,卻忘了向下看。腳底無處不是危機四伏的深坑,轎子若不幸掀翻,滾了下去,怕不摔個粉身碎骨。
文殊院雖屬有名禪院,規模甚小,木板為四壁,瓦滲漏,則補以黃鏽之鉛鐵皮,看過西湖靈隱那類大寺,對文殊當然不入眼。不過聽說以前的文殊院並非如此,洪楊之亂時曾一度遭焚毀,後來補建,似物力不充,隻落得這一派寒傖景象了。我們到時,有人在院裏做佛事。正殿上有十幾個和尚披著袈裟誦經,鍾聲、鼓聲、木魚聲與梵唄聲喧闐盈耳。周蓮溪女士素好靜,隻叫“不得了,今晚佛事若做到十二點鍾,我便要通宵失眠了”。其實何止蓮溪,我也頂怕鬧,錯過睡覺時間,便會翻騰竟夕。黃山乃遊覽之區,怎麼人家佛事會做到山上來?這個檀越太不顧遊客安寧,負黃山治安之責者似乎該將其取締。幸而問廚下小和尚,始知來黃山做佛事者,究竟絕無僅有,這次是山下居民與寺僧相熟者托為超度亡人,是例外之事。而且佛事時間亦有一定,九點鍾前定必結束,我們於心始安。
因距晚餐時刻尚早,我們想出院四處走走,輿夫說距此三四十丈路有一平台,前後海景物可以一眼望盡,何不去領略一下。
遵照他們指示,找到那個天然石台,居高臨下,放眼一望,但見無窮無盡的峰嶂,濃青、淺綠、明藍、沉黛以及黃紅赭紫,靡色不有,有如畫家,打翻了顏料缸;而群山形勢脈絡分明,向背各異,又疑是針神展開她精工刺繡的圖卷:“江山萬裏”。時天色已入暮,這些縱橫錯落的峰巒被夕陽一蒸,又像千軍萬馬,戈戟森森,甲光燦爛,正擺開陣勢,準備一場大廝殺。啊,我怎麼把“廝殺”的字眼帶到這樣安詳寧謐的境界裏來呢?太不該,太唐突山靈了。是的,那絢爛的色彩熔化在晚霞裏,金碧輝映,寶光煥發,隻能說是王母瑤池召宴,穿著雲衣霓裳,佩著五光十色環佩的群仙,正簇擁於玉闕銀宮之下準備赴會吧。這景色太壯麗了,太靈幻了,我這一枝拙筆,實不能形容其萬一。
次日,我們又向後海進行。一路景物與前海相似,而以“百步雲梯”、“鼇魚峽”、“一線天”為最奇。我們先說“鼇魚峽”,這是一大石,中裂巨罅,迎人而立,似鼇魚在那裏大張饞吻,等人自獻作犧牲。遊客想換條路走,不行,四麵皆危岩峭壁,隻有這個出口。我們進了鼇吻,見石齒巉巉,森然可畏,隻恐它磕將下來。幸而我們竟有舊約聖經約挪聖人的福氣,他被吞入鯨腹三日三夜,居然生還,我們進了鼇魚的咽喉,也安然走出。
那石鼇也真怪,它是一條整個的鼇魚,不僅嘴像,全身都像。我們自它鰓部穿出,便在它脊上行走,這與天都下來時所行的那條鯉魚又不同。它周身像有鱗甲,有尾,有鰭,還有眼睛,那雖僅一個置於頭部的石窟窿,但卻是天然生就,並非人力所為。蓮溪是研究生物學的,我問她這是不是真的鼇魚?也許劫前黃山真是海,這個海洋的巨無霸,遺蛻此處,日久變成化石吧?蓮溪笑答道:“也許是的。幸而這條鼇魚久已沒有了生命,否則今日我們三人連六個轎夫做它一頓大餐,還不夠它半飽呢!”
百步雲梯位置於一峭壁,一條彎彎的斜坡,恰如人的鼻子,孤另另地凸出於麵部,人從這峭壁走下去,沒有欄杆之屬,可以搭一下手,山風又勁,隨時可將人吹落壁下,也夠叫人膽戰心驚了。
到了獅子林,這個寺院比文殊院大。我們在這裏用午膳。黃山佛院供客膳宿,費用均有一定,由黃山管理處議決懸示寺壁,不得額外需索。這方法真好,和尚是出家人,替遊客服務,聽客自由布施,並不爭多競少,不過像普陀九華等處的勢利僧人,給錢不滿其意,那副嘴臉,可也真叫人看不得!
在獅林遇孫多慈女士與她太翁在此避暑、寫生。孫時尚為中大藝術係學生,但畫名已頗著。又遇安徽大學胡教授,帶了幾個學生各背鳥槍之類來黃山尋覓生物標本。因為他原在安大教生物。
黃山山勢險峻,路又難走,五十斤米要三個壯漢始能盤上來,山中居民的給養得來真不容易。和尚供客的素膳決不能如普陀九華的可口,無非醃菜、幹豆、筍幹、木耳之類,新鮮蔬菜,固然不多,連豆腐都難得見。那些幹菜以纖維質太多,嚼在口裏,如嚼木屑,不覺有何滋味。才覺悟前人所謂“草衣木食”那個“木”字的意義。
飯後,出遊附近名勝。始信峰乃後海的精華,是三座其高相等的大峰,香爐腳似的支著,峰與峰之間相距不過數丈,遠望如一,近察始知為三。名曰“始信”,是說天然風景竟有這樣詭異的結構,聽人敘述必以為萬無此理,及親身經曆,親眼看見,才知宇宙之大果然無奇不有,才不由得死心塌地相信了。這“始信”二字不知是哪位風雅士所題,我覺得極有風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