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綠天 綠天(1 / 2)

輯一·綠天 綠天

康的性情是很孤僻的,常常對我說:“我想尋覓一個水木清華的地方,建築一所屋子,不和俗人接見,在那裏,你是夏娃,我便是亞當。”

我的脾氣,恰恰和他相反,愛熱鬧,雖不喜交際,卻愛有幾個知心的朋友,互相往來,但對於塵囂,也同他有一樣的厭惡,因為我的祖父,都是由山野出來的,我也在鄉村中生活了多少時候,我原完全是個自然的孩子嗬!

康因職務的關係,住在S埠,我和他同居在一處,他每天到遠在二三十裏外的工廠裏去上工,早上六點鍾動身,晚上六點鍾才得回家,隻有星期日方得自由。

他上工去後,我就把自己關閉在一個又深又窄的天井底,沈沈寂寂,度過我水樣的年華。偶然出門望望:眼隻看見工廠煙囪嫋嫋上升的黑煙,耳隻聽見隆隆軋軋的電車和摩托卡,我想念著我從前所愛的花,鳥,雲,陽光……但這些東西不但閃躲著,不和我實際相接觸,連我的夢境裏都不來現一現了,於是我的心靈便漸漸陷於枯寂和煩悶之中。

我曾讀過都德《磨房文牘》,最愛那《西簡先生的小羊》的一篇。咳,現在我也變成這小白羊了,雖然係在芳草芊芊的圈子裏,卻望著那邊的崇山峻嶺,幻想那垂枝的青鬆,帶刺的野參華,銀色的瀑泉,晚風染紫了的秋山,鼻子向著遙天,“咪!”發出一聲聲悠長的叫喚。

某年,即S埠為五十年未有之大熱所燃燒的一年,某月,即秋聲和鴻雁同來之一月,我們由S埠搬到S城裏來了。

起先,康接著S城某大學的聘書,請他為大學理科主任,並允由學校賃給我們屋子一所。那時我們並不知新屋是怎樣一個形式,想像那或是幾間平房,有一個數丈長寬的庭院,庭中或者還有一二棵樹,但這於我已經很好,我隻要不再做天井底下的蛙,耳畔不再聽見喧鬧的車馬聲,於願已足,住屋就說狹小,外邊曠闊清美的景物,是可以補償這個缺點的。所以康接到聘書之後,心裏尚在踟躕不決,我卻極力地慫恿,嗬!西簡先生的小羊,已經厭倦了柵和圈了,它要毅然投向大自然的懷抱裏去。

康於是決定了赴S城教書的計劃。

行李運去之後,康先去布置,我於第二天帶了些零碎的東西離開了S埠。

我雖然在S城住過半年,但新屋的路卻不認識,同車夫又說不明白,我便到H女學校請校長洛女士引導,因為我曾在這個學校授過課,和洛女士頗有交情。

洛女士是美國人,性情極為和藹,見我來很高興,聽見康也來S城教書,更為歡喜。她請我坐了,請出她朋友沙女士來陪我,又倒給我一杯冰檸檬水。兩個鍾頭在火車裏所受的暑熱,正使我焦渴呢,喝了那杯水真有甘露沁心的爽快。

我談起請她引導去看新屋的話,洛女士說:“那屋子很好,我常常想住而不可得,你們能夠賃到這樣的屋,運氣真不錯呀!”

“她們住在這樣精雅的屋子裏還羨慕我們的屋麼?”我暗想。

喝完冰水後,她和沙女士引我走出學校,逆著剛才來的道路,沿著河走了十分鍾,進了一堵牆,我們便落在一片大空場之中,場中隻有一個小茅廬餘無別物。我正在疑惑,洛女士指著屋後一道矮牆,和一叢森森的樹木說:

——你們的屋子在這牆裏。

推開板扉,走進那園,才發見了一座極幽蒨的庭院。

嗬!這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走到屋前,康聽見我們的聲音,含笑由屋中走出,洛女士和他寒暄了幾句話,便作別去了。

等她轉過身去,我就牽著康的手,快樂得直跳起來:

——有這樣一個好地方,我真做夢也沒有想到!

我們牽著手在園裏團團地走了一轉,這園的風景便都了然了。

園的麵積,約有四畝大小,一座坐北朝南半中半西的屋子,位置於園的後邊,屋之前麵及左右,長廊圍繞,夏可以招涼風,冬可以負暄日。

這園的地勢太低而且雜樹蒙密,日光不易穿漏,地上有些潮濕。所以屋子是架空的,離地約有六七尺高,看去似乎是樓,其實並不是樓,屋子下麵不能住人,隻好堆煤,積柴,或者放置不用的家具。

園中尚有一個土墩,土墩上可以眺望牆外廣場中青青的草色,和那一雙秀麗的塔影。

園中的草似乎多時不曾刈除了,高高下下長了許多雜草,草裏纏糾著許多牽牛花,和蔦蘿花,猩紅萬點,映在淺黃濃綠間,畫出新秋的詩意。還有白的雛菊,黃的紅的大理花,繁星似的金錢菊,丹砂似的雞冠,也在這荒園中雜亂地開著。秋花不似春花,桃李之穠華,牡丹芍藥的妍豔,不過給人以溫馥之感,你想於溫馨之外,更領略一種清遠的韻致和幽峭的情緒麼?你應當認識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