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陽很快就要從山脊的樹梢後爬過來,清晨的霧霾已漸漸散去。四周一片靜謐。雖是隆冬時節,氣溫卻並不足以讓水結冰,隻是在依然透著綠意的草坪上落下了一層白白的細霜。
範勝軒俯臥在結實的草地上,抬手測了一下風速。涼爽的山風從指間吹過,“嗯,大約每秒10米吧。”他默默地對自己說著,一邊拿起一夾黃澄澄的五發裝三八口徑子彈,壓入狙擊步槍的彈倉,隨手拉動槍栓,“嘩啦”一聲,子彈上膛了。他透過瞄準鏡看去,視野顯得比平時更為透徹明亮。一切就緒,範勝軒開始用步槍上的十字準星對準目標。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今天選的位置有些低,俯臥的姿勢讓他感到有點不適,他關上保險,停下來調整瞄準鏡的仰角,並仔細地加上了風向偏差。
再次瞄準,範勝軒把臉貼在粗糙的槍身上,用厚實的肩部緊緊抵住槍托,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在瞄準鏡中微微發抖的十字準星。“慢慢來,別著急”,他暗自告告誡自己,右手食指緩緩地加力。
“砰!”槍口冒出了一縷白色的煙霧。
“十環”,自動報靶機立刻顯示出彈著點。範勝軒滿意地眨了一下眼,抓起礦泉水喝了一大口,作為對自己的犒勞。
當年,範勝軒在部隊就是有名的神槍手。那時他的訓練科目是:在十秒內發現移動目標,判斷距離,做射擊準備,然後瞄準射擊。在這種訓練下打熬出來的範勝軒,快速反應已經是他的第二本能。現在,生意場上很多人用打高爾夫來訓練自己的心態,但範勝軒不同,他用打靶來修煉自己。
今天,他的狀態很好,準備再連拿四個十環。對他來說,打這種固定靶不過是小菜一碟。
太陽漸漸升高,已經照在背上,留下一個俯臥的身影。打靶的人多起來,範勝軒的耳邊充滿此起彼伏的槍聲。
當他細細瞄準,正要再一次摳扳機時,褲兜裏的手機“嘟嘟”響起來,範勝軒非常厭煩這時候被人打攪,繃著身體僵了幾秒鍾,等著鈴聲識趣地消失,但電話響得很倔強。他歎了口氣,不得不關上狙擊步槍的保險,翻身掏出電話。
盡管耳朵還帶著被槍聲震蕩的“嗡嗡”聲,臨近槍位上的短促射擊也不時掩蓋了通話聲,但範勝軒還是從斷斷續續的通話中,聽懂了崔大偉的意思:祁州那個合同,被天賽公司拿去了!
範勝軒是深圳恒佳公司的總經理,四十歲出頭,國字臉,中等個,喜歡留個幹練利索的平頭,又粗又硬的黑發,頑強地向上豎起。
恒佳人數不多,真正的直屬員工不過五六十人,主營業務也非常單純,就是代理進口小程控交換機,但在通信業內卻聲名顯赫。
而打電話來的崔大偉,是恒佳最出色的銷售精英,專門負責秦河省的銷售,因為他的出色業績,在深圳通信業中也赫赫有名,算是數萬通信業銷售者中的頂尖人物。
在如此陽光明媚的早晨,接到這個令人掃興的消息,範勝軒不禁皺緊了眉頭,眉心的那顆黑痣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說話的嗓門壓過了身旁此起彼伏的槍聲和歡叫聲:“大偉,怎麼搞的嘛?不是說十拿十穩的嗎?”
“本來客戶已經答應簽單了,但最後天賽用自己的產品殺出來,價格比我們低一大截。”對範勝軒的質問,電話那邊的崔大偉頗有些怨氣地說道,“我把他們的合同複印了一份,等會傳真到公司,你自己看看。”
收起電話,範勝軒鎮靜了一會,又俯身重新瞄準靶標。
“砰”,自動報靶機報出九環。
範勝軒皺了一下眉頭。他俯下身再一次盡力專心瞄準。他明顯覺得,在扣動扳機時,自己的食指變得僵硬浮躁起來,不像第一次那麼悠閑有度。“真沒用,沉住氣。”
“砰!”報靶機又給出了八環。
範勝軒苦笑了一下,收起步槍,站起身,將剩下的兩顆子彈退出來,交給身後的管理員,拍打著迷彩服上的草屑,扛起步槍朝服務台走去。
隻要公司沒有大的活動,天氣允許,每到周末,範勝軒都會到這個靶場來溫習一下射擊,溫習一下在部隊的感覺。也因此,他和靶場的老板很熟,就連裏麵的服務員也都認識他。每次,他接連打中五個十環後,心情高興,雄赳赳氣昂昂地凱旋回來,都會與服務台的小姑娘閑聊上一陣子。
服務台後,一個圓臉女孩正在打理著一盆蝴蝶蘭。蝴蝶蘭低低伸展著纖細的柔枝,綻放著幾串深紫色的花瓣。女孩看見範勝軒走進來,甜甜地笑著和他打招呼:“範老板,今天這麼快就打完了?”
範福軒顧自埋頭往前走著,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怔。看到女孩笑容可掬的麵龐,絲毫沒有以往的興致,隻出於禮貌在鼻孔裏“嗯”了一聲。
“您今天還擦槍嗎?”服務員的聲音明顯弱了許多。
擦槍不是來靶場打靶客人的義務。但在範勝軒的眼裏,擦槍也是打靶的一部分。範勝軒每次來靶場,在打完靶後,總要花半個小時將狙擊步槍擦拭得鋥光發亮。這是他在部隊養成的嗜好,那時他就莫名其妙地喜歡擦槍。每當看著給自己帶來榮譽和掌聲的精密武器,被擦拭得藍汪汪的,範勝軒的心裏就充滿了成就感和快感。有時他甚至覺得,擦槍比打槍更有意思,更讓人著迷。他偶爾也琢磨,或許是自己喜歡槍支給人帶來的控製、征服的感覺,愛屋及烏,才喜歡擦槍的吧。今天聽姑娘例行公事般地問起,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
走出靶場大廳,太陽已經爬過山梁,懶洋洋地照射在鋪滿碎石子的停車場上。四周仍是一片靜謐。
如果不是崔大偉的這個電話,這應該是一個愜意放鬆的周末。此時範勝軒腦子裏隻有一個問題:崔大偉丟了單,出人意料地丟了單!他臉繃得緊緊的,埋頭匆匆走向自己的小車。
崔大偉被打敗了,恒佳最出色的業務員被絕無僅有地打敗了,就是他範勝軒被打敗了。這讓他措手不及,難以忍受。
在驅車回公司的路上,範勝軒給恒佳的總工戴明倫通了電話,告訴他這一消息。果然,戴明倫也大感驚詫:“什麼?!年前他不一直在公司裏嚷嚷,他要靠這個單搞個開門紅嘛?丟給誰了?”
“天賽,我都沒怎麼聽說過這家公司。聽大偉講,天賽是用他們自己生產的小交換機,搞價格戰贏了這單。大偉已經把客戶和天賽簽的合同傳到公司了。”“天賽自己的產品出來啦?這麼快?這可一定要重視。我以前隱約聽說他們在搞自主研發,沒想到他們悄沒聲息就上市了。”戴明倫自言自語地喃喃著。“老戴,十分鍾後,我們在公司碰頭。”
蛇口,在深圳的西部,與香港元朗隔海相望,因形狀像張開的蛇嘴而得名。雖然隻有小小的四平方公裏,但蛇口卻以它一貫的闖勁聞名於世。這裏是國內創業者向往不已的福地,很多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小公司,就是從這裏起飛,闖入國內乃至世界本行業的強手之林。
在蛇口中心偏南的小山坡上,有一座漂亮雅致的小鍾樓。山坡平緩而滿眼綠色,小鍾樓像一個嬌羞的少女偎依在小山腳下,恬靜安詳地熟睡著,讓人們不忍心大聲說話,生怕吵醒了她。這裏仿佛與世隔絕,周圍環境優雅潔淨,氣候溫潤,四季如春。即使到了冬天,栽滿了整個山坡的荔枝樹依然黛翠濃密,發出蠟質的閃閃亮光。站在小鍾樓前,清爽的海風沿著荔枝樹的樹梢吹過來,讓人有心曠神怡的感覺。
小鍾樓共7層,恒佳占據著小鍾樓整整一個底層。這就是恒佳公司本部所在地。恒佳的裝修主要采用磨砂玻璃的隔斷,配上淡藍色的色調,給人以高科技公司的現代感和清新明快感。門廳裏鋪著厚實的紅地毯,靠邊擺著一個巨大的水族箱。幾條長長的金龍魚,在柔和的燈光下緩緩遊弋。廣東人尤其是商界人士,很喜歡這種尖牙利齒的食肉魚類,據說它不僅能帶來好運,還能避邪。範勝軒雖然並不信這一套,但也不反對。他覺得,至少,讓客人認為恒佳的風水旺,也沒有什麼壞處。
周末不上班,公司裏安靜而又幽暗,隻有門口的幾個保安在值班。
範勝軒剛進門廳,就“劈劈啪啪”把所有的燈打開。在頭頂的日光燈還在閃爍時,他已三步兩步衝到銷售部的辦公區。隻是銷售部的傳真機上除了幾份詢價單外,並沒有崔大偉的傳真。
此時,戴明倫也從外麵趕到。
戴明倫四十歲左右,是留學日本的博士,專工通信,身材瘦長,戴副金絲眼鏡,頭發整天軟塌塌地趴在頭頂。雖然看起來他有些婆婆媽媽和神經質,但內心同樣充滿了創業的激情。從日本學成回國後,戴明倫擠在政府機構,有一搭沒一搭地撞了兩年鍾,到底熬不住生命如江水般白白流逝。在範勝軒創辦恒佳時,三言兩語就將他拉下了海,現在雖然充任恒佳的總工,但也參與經營事務,協助範勝軒布局謀劃,在恒佳的地位不可或缺。
“會不會是發到你辦公室去了?”戴明倫看到範勝軒心急火燎地找傳真,跟在身後提醒道,“公司重要的傳真,都是直接發到總經理辦公室的。”
範勝軒急步趕到自己的辦公室,果然看到了那份讓他打不出十環的傳真。他一把操起傳真,越看眉頭皺得越緊。兩頁紙的傳真看完,他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一份深圳天賽公司和祁州職業學院簽訂的合同,采取的是業內標準的361付款方式,即預付30%,貨到安裝後一個月內付60%,其餘10%在三個月內付清。合同的乙方代表簽著“張寧軍”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真正讓範勝軒和戴明倫震驚的是:這份合同的成交價,比自己能承受的最低價,還要低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