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一般此類“沒用場的人”都有一身本事,誤以為本事可以讓他們淩駕於人,讓人們有求於他們的本事,在榨取他們本事的同時,至少可以容他們清高,容他們獨立自由地過完一生。但是他們從來不懂,他們的本事孤立起來很少派得上用場,本事被榨幹也沒人會饒過他們,不知如何自身已陷入一堆卑瑣,已經參與了勾結和紛爭,失去了他們最看重的獨立自由。
我的太祖母馮儀芳說陸焉識“沒用場”,正因為此。
學鋒看見三個孩子回到樓裏去了。她遠沒有想到劉亮的大兒子比她想的要圓滑得多。不止是圓滑,他已經看懂了他們這個新家庭的政治:架空馮丹玨是完成劉家當家的一個重要步驟。也許他不是有心看到這種政治的;家庭矛盾中幸存的孩子都非常早熟,養出一種畸形直覺,他那樣做是直覺使然。
他領著兩個妹妹上樓之後,把那些巧克力放在繼外公陸焉識的門口。
讓我來想象一下我祖父看到這些被退還回來的巧克力的感覺。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不喜歡巧克力的孩子。孩子對他的嫌棄使他在打開的門口站了很久。樓梯上的燈泡本來瓦數就低,又蒙上了厚厚的塵垢,照在七八塊包著錫箔紙的半圓形巧克力上,在他視力衰退的視野中晦暗地閃光。假如它們沒有那一點光澤的話,他就一腳踏上去了。踏上去可能會摔倒。孩子們並沒有把這種危險考慮到,他這樣猜想著。他彎下腰,脊椎骨和膝蓋又劈裏啪啦地炸著小鞭炮,替劉亮搬運家具都沒有這樣響。他把撿起的巧克力放在桌上,發現它們還是軟的,帶著潮濕的溫暖,形狀也變了,孩子們手心上的不舍都留在上麵。
這個時候我父母和劉家老少成了死敵,我祖父在兩條陣線之間。兩條陣線不是爭奪他而是推脫他。倒不完全為了房子居住,雙方都怕老阿爺那不太漂亮的政治麵貌經不住鄰居的橫看斜瞅。
1990年初春,一個年輕漢子找到我家來,說是要找陸焉識老師。年輕漢子有兩個紫紅的顴骨,跟老阿爺剛回到上海時的一樣。我母親打電話過去,告訴老阿爺有個姓鄧的人找過他,留了一個在上海的地址。老阿爺按照那個招待所的地址找到了姓鄧的漢子,兩人在外麵吃了飯。晚上阿爺來到我家,跟父母談了一會,主要是讓他們想開些,別為了陸家房產跟劉家老少計較。我父親馬上說:“我才不會跟你一樣沒用場!我一定要跟他們搞搞清楚的!”
陸焉識站起身,不再跟兒子理論。陸家到了子燁,總算出了個有用場的人。陸焉識在她孫女我的陪同下下了樓,走到弄堂裏他說:“今天來的那個人是鄧指的小兒子,叫鄧三鋼。我教他學英文,後來他考上了西北大學。這次他來上海出差。”
我說我已經猜到他是誰了。
阿爺說:“小三子現在又調回勞改農場裏去了。做宣傳科長呢。他爸爸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讓這個小兒子離開那裏,離開得越遠越好。他上大學的時候,找的愛人還是農場出去的。最近兩人都調回農場了。小三子告訴我,他不會跟城裏機關的人打交道。他隻能像他爸爸那樣生活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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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大草漠上來的鄧三鋼離開上海一個禮拜之後,我祖父陸焉識失蹤了。
頭天晚上,他的小女兒丹玨和丈夫劉亮吵了一架。為什麼吵,誰也不清楚。一般來說,丹玨在做出一步退讓時總會抗爭一下,吵兩句,但劉亮明白她最終自會聽話。也許陸焉識是聽見了這段爭吵走開的,也許他早就蓄謀走開。清晨丹玨從房裏出來上馬桶間,發現父親的房門開著,就走進去。一封信留在桌上,是給我的。信非常簡單,告訴我他走了,要我轉告我父母和丹玨嬢孃,他怕告辭太麻煩,所以沒有告辭。以後萬一在美國的丹瓊嬢孃問到他,替他解釋一句。隨便怎樣解釋都行。我猜想是鄧指的小兒子給了他啟發,讓他意識到,草地大得隨處都是自由。
他把他的衣服帶走了,還帶走了我祖母馮婉喻的骨灰。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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