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深圳之前,我應母親要求去父親墳前燒了幾刀草紙。據說這是一個古老的風俗,子孫出門,應和祖先打個招呼,告知去向,使後者的鬼魂可以跟蹤到達,以事有效的保佑。這倒讓我想到父親生前有次跟我發生肢體衝突失敗後說過的一句話:“老子做了鬼也要掐死你!”
因為母親花了十塊錢買紙,所以紙太多(在通脹時期,本人強烈建議草紙漲價)。這些紙燒得我非常乏味。感覺你不是在燒紙,而是焚燒人生。人生啊人生,即便如此短暫也掩飾不了漫長的德性。我不禁老淚縱橫——當然,這是叫煙嗆的。那天風也很不正經,瞎刮。
父親說,你都三十歲了,不好好待家裏趕緊找個老婆生個兒子,讓你媽放心去死好來陪我,還去深圳幹嘛?
我無言以對。確實如此,前麵提到了肢體衝突已經說明,他活著的時候,我就沒法兒跟他交流,除了爭吵和動手,就是沉默,像一老一少兩個還沒有學會啞語的聾啞人士。同時也像兩個瞎子一樣看不見對方(故意不看對方一眼)。這在他看來,或許是對業已長大的兒子的應有的尊重。在我看來,絕對是一種孝道。難不成我非要跟他吵,非要動手嗎?
現在,他死了,隔著泥土,作為棺材瓤子的他不知道是否已和棺木一起朽爛。但這種生死隔離保護了他,使他不必裝聾作啞,可以怒目圓睜,盡管謾罵,就算罵得再難聽,我們也不可能打起來,連做出準備動手的樣子也不可能。怎麼說我也不能欺負死人啊。所以我覺得必須回答他。我說深圳天氣暖和,這會兒去了就是春天,如果你埋那兒,墳上不僅草很綠,說不定還有花,很香。因此,深圳的姑娘應該多點兒。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暖和,暖和就穿得少,她們在街麵上走,你會多留神,這樣就會感覺多點兒。說不定我會在其中找一個適合和我一起給你燒紙的姑娘帶回來,然後叫她給你生個孫子,那樣你就會早早地讓媽陪你了。
放屁,他聽不下去了,說,你滾吧。這也跟他活著的時候一個風格。
我隻好什麼也不說了,趕緊把紙燒完,然後還放了一掛鞭炮。起身告辭回家。
其實在墳地不遠的村子裏,就有我們的家。不過父親死後,多年來一直和母親不和的二嬸經常拿“千金難買老來伴”來擠兌我媽,我隻好帶著我媽一起搬進了城。另外,當時村裏和我一般年紀的人都紛紛結了婚,而我當時還不知道女人是怎麼回事。總之,在所謂兒時玩伴們迎娶新娘的鞭炮聲中,我和母親灰頭土臉地搬走了。我們養了那條叫二胡的草狗,跟著卡車跑了很久。這倒不是我們故意的,而是我們在準備搬家的整個過程中,因為太忙,壓根兒沒想起它。直到我們上了卡車,才發現還有個它。母親把原先準備一起帶進城的剩飯和一隻重達十幾斤的醃火腿給了鄰居王大爺,希望以此買通後者照料二胡。王大爺爽快地答應了,和二胡一起站在那兒歡送我們喬遷新居。王大爺是個瘸子,不可能跟著卡車奔跑,搞什麼千裏相送,但二胡時在壯年,有四條在田間地頭奔跑多年尋偶求配的老腿。它跟著我們跑啊跑啊,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母親不知是否曾在後視鏡裏淚眼婆娑地看著它的奔跑,我站在敞篷車廂上扶著那些破爛家具一直在看著它。我先是用手背揮舞做出讓它別送了的意思,既然它執意不聽,我也沒辦法,隻好看著它跑。果然,它跑不動了,或者不想跑了,一屁股坐在村道上大口喘氣,發出那種尖銳的嗚鳴。
我想說的是,我們搬走後,村裏這房子就空了。人房人房,沒人住,房子瞬間就衰老了。枯草爬進了門檻,水泥崩潰露出了風化已久的紅磚,傍晚時分,可能才會有隻老鼠像深居簡出的主人那樣在門縫裏向外窺視良久,這才謹慎地出來透透氣。確實,這些景象讓我非常悲痛。我悲痛的不僅是“家”的破敗,還有我不能就近回村裏的家,居然需要舟車勞頓地回城裏那個家,想想就覺得累。舍近求遠,這都是何必呢?你並非勤奮之人啊,你多想在草地上躺下歇會兒啊。正是因此,老實說,我對自己去深圳這件事也不看好,隻是我不想告訴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