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卷 第一章 妹之殤(1 / 3)

冬之卷 第一章 妹之殤

一九四三年的冬天來得特別的早。十月十三日,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一整天,湖北與湖南交界處的清溪灣變成了冰雪的世界。清溪灣四周山上山下白皚皚霧蒙蒙一片,整個清溪灣像是被暗無天日的蒼穹嚴嚴實實蓋住了一般。空氣也像被冰凍了一樣,讓人憋氣、窒息,喘不過氣來,整個清溪灣被嚴寒壟斷。

我母親抱著我的小妹在家公、家家(方言:即外公、外婆)家裏圍著火坑邊烤火。千腳落地、四麵透風的屋子裏,也飄落著雪花。一陣陣冷風從屋裏進進出出,浸心蝕骨,真正是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烤火的人都感到全身上下是冰冷冰冷的,心裏也是冰冷冰冷的。人們坐在火坑邊,全都沉默無語,愁眉不展,家公、家家時不時歎一口長氣:“唉!”

母親緊緊抱著我小妹,一臉的茫然,一臉的無奈,聽到家公、家家唉聲歎氣,她望著我低聲說:“奎生哪,你爹到漢洋關去了上十天了,也不知怎麼樣了。你看,你和你妹妹還是一身單衣,指望你爹掙幾個錢回來,扯點布,給你們縫件棉襖過冬。沒有棉襖,這個冬天你們怎麼過得去呀?今年的冬天到得為什麼這麼早、這麼冷的呀?世上人欺人,天也欺人呀!”母親扳著手指頭數了數算了算,又自言自語道:“上十天了,該回來了哪!口信也不傳一個過來,真叫人放心不下呀,唉!”

“媽——”見母親發愁的樣子,我心裏也著急,可我想不出安慰勸解母親的話兒。

“媽媽,我冷!”我妹妹說著就嗚嗚地哭了起來。母親把我小妹緊緊捂在胸口上,用自己的體溫焐暖我小妹的身心。我也冷得直打哆嗦,身子靠在母親身上,不言也不語。我知道我媽有多苦,有多難,守著一個一貧如洗的家,引著兩個隻知張口吃飯、伸手穿衣的小孩,還有幹不消停的又苦又累的農活。看著骨瘦如柴、眼窩深陷、愁眉不展的母親,我的淚水也情不自禁地湧了出來。但我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

家公、家家還是隻歎氣不吱聲。他們心疼自己的姑娘,撫慰的話都說盡了,還說什麼好呢?姑娘、外孫這次來家上十天了,他們聽不到我父親的消息,心裏也著急呀!家公、家家家本來就是吃了上頓無下頓,等米下鍋的人家,我們一來,他們更是難上加難、雪上加霜呀!這麼多天來,家公東挪西借,勉強糊口。再去找人家,家公、家家都張不開口了。有的人家,自家本來就困難,人家把糧食借給了我的家公家,自己也就揭不開鍋了。家公、家家心裏真急呀,明天怎麼過?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呀?母親也跟著急,心裏暗暗埋怨自己連累了父母。母親決定明天回湖南九峰山自己的家去。嫁出門了的姑娘,再不應該為難自己的老父老母了啊!

母親很焦急地盼望我父親回來。父親回來了,好把我們娘兒母子送回家。

我父親也應該回來了,他是同我們一道離開九峰山家的。他把我們送到家公、家家家就走了。他說到湖北老家漢洋關放排去。放一趟排到清江,回轉也就上十天日期。他說去掙錢回來,給我和小妹倆縫棉襖。我都三歲了,還不知穿上新棉襖是什麼滋味哩。我父親一走,我就天天想他,念他,盼望他早些回來。這麼冷的冬天,凍得死人的冬天,我多麼想早點穿上新棉襖呀!我問母親:“媽,爹快回來了嗎?”母親撫摸著我的臉,擦去我眼角的淚水,輕言細語安慰我:“奎生,你爹快回來了,他今天應該回來的。今天晚上他一定會回來的。”母親一遍又一遍反複跟我說:“你爹今天晚上一定會回來的……我們再等等你爹,他快到家了。”

家公、家家突然想起:“奎生,明天是你小妹兩周歲生日呀,你爹今天晚上真的會回來的!你小妹兩周歲,當爹的怎麼會不回來哩!”

我點點頭,“哦”了一聲,母親、家公都說我父親快回來了,我也相信我父親快回來了。我感覺到父親已經離家不很遠了。

“砰—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來,我們全家人都站起來了。是父親回來了,我連忙搶先跑去開門。我拉開門閂,打開門一看,我一下嚇得驚叫起來:“媽,快來呀,血——爹——我爹他——”母親、家公、家家一起圍了過來,把我父親扶到火坑邊坐下。隻見我父親滿臉的血,滿身的雪,一隻腳穿著草鞋,另一隻腳光著,腳上、腿上也到處是血和雪,衣服也劃破了好多口子,撕扯成筋筋條條,父親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我母親看著我爹問:“你,你這是怎麼啦?”

家公、家家對我爹說:“明俊,別著急,歇口氣,慢慢再說啊!”

父親哆嗦著身子,喘著粗氣,一字一頓斷斷續續說道:“不,不得了啦,日本鬼子把漢洋關毀了!房子燒光了!人殺光了!東西搶光了!漢洋關全完了呀!”說完,就放聲大哭起來。

母親把小妹給家家抱上,找來洗臉袱子,把父親身上的冰雪撣掉,又把洗臉袱子倒上熱水,輕輕地擦拭著父親的臉,把血漬一點一點擦去。父親臉上的幾條血口子上的血已經凝固,陣陣疼痛襲來,使他渾身顫抖。他咬著牙,擰著眉,強忍著疼痛,敘說著這上十天來心驚肉跳出生入死的經曆——

那天,我離開家,離開你們,連夜就到了漢洋關曾家畈老家,我爹,我二弟、三弟他們都在家。二弟對我說:“大哥,你回來的正是時候,爹帶我們紮好了兩塊大排,正愁缺一個撐舵把子的人。”爹也說:“我正準備去找一個幫手。這下好了,你趕到了,就不消找別人了。”三弟說:“是你說過這幾天回來的,我們一直在等你。爹心裏好著急喲!”爹說:“就是呀,排紮好了,不能鉚等,真怕你趕不上哪!你趕上了就好,明天一清早就開排!”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們就吃了早飯。天剛亮,爹就在神龕子前點燃了三炷香,跪在菩薩前,虔誠地祈禱:“請菩薩保佑我們一路平安!”接著帶領我們走到河邊,也點燃三炷香,插在一個沙堆上,讓我們三弟兄一排跪在河灘上,要我們齊聲祈禱:“漢洋河神呀,請保佑我們一路順風,順順利利到清江!”然後,我們就一起上了排,我和三弟在前,爹和二弟隨後上了二排。竹篙一撐,排就離了岸,爹照老習慣喊起了開排號子——

父子兄弟一齊上哎,齊心合力把排放呀,菩薩河神保平安喲,乘風破浪下清江哪,回來再敬三炷香!

我們的虔誠,也許真的打動了菩薩和河神的心?隻三天,我們的排就放到了清江木材碼頭。我們把木材起上岸,很順利地給老板交了貨。那個木材老板也很爽快,收了貨就付了款,沒打嗯頓。取了錢,天已黑了,我們就住進了碼頭邊上的一個小客棧,打算過一個晚上就回家。哪曉得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半夜,爹得了急症,大汗不止,高燒不退,眉兒不睜,人世不醒。我連夜找來郎中,郎中問了病情,把了脈,開了藥方,我們連忙抓回了藥,趕緊熬了藥給爹喂進口中。郎中在爹床邊守了一個時辰,又把了把脈,細細看了爹的口舌鼻眼,對我們說:“你爹是勞累過度,寒氣攻心,心律失調,氣衰血虧,需要臥床休息。至少七天不可走動,萬萬不可性急。你們要切記於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