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台灣島
第一章:劫難
這是清朝康熙年間的事情了。康熙皇帝清聖祖玄燁即位至此已是第四十一個年頭,用公曆計算,是1702年。玄燁是中國曆史上屈指可數的明君之一,在他的治理之下,中國經過一番戰亂,漸漸出現升平盛世的端倪。
然而,這裏是遠離大陸,孤懸海外的台灣島,山高海長皇帝遠,昌明之風尚未吹過海峽,黎民百姓猶如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當時,台灣從荷蘭人手中收回不久,未經過認真治理,治安狀況極為不好。因此,當官的人都不願意到台灣任職,在位的也不安心,不肯花心思治理地方,政局便出現惡性循環。
康熙皇帝是聰明人,覺察出台灣所存在的問題,故在10多年前的康熙三十年,就下了一道聖旨:“台灣各官,自道員以下,教職以上,俱照廣西南寧等府之例,將品級相當現任官員內揀選調,三年俸滿即升,如無品級相當堪調之員,仍歸部選,著為令……”台灣官員,不管好壞,凡在那裏任滿3年一律提拔。這就使貪官汙吏得益了。正如後來問世的《台灣通史》所說,“然貪婪之吏,以宦為賈,舞文弄墨,剝民肌膏,三年報罷,滿載而歸。而台灣府縣之缺,遂為巧佞所爭矣。”這樣,受害的便是老百姓了。
就說眼前這座村寨吧。它叫上村寨,論地理位置,占著優勢:靠近台灣府、台灣縣的府治縣衙,居台邑的中心地帶。東負群山,氣勢雄偉,羅漢門首當其衝;出羅漢門不遠便是鹿耳港,從大陸來的商舟客船,都從鹿耳港靠岸,交通比境內許多地方都方便。
此時,村寨卻籠罩著一片濃重的愁雲。村邊有一座農舍,茅簷低矮,表明主人貧窮的身份。人雖窮,誌氣卻不墮落,那用竹子紮成的籬笆整整齊齊,疏落有致。籬笆上爬滿青藤,寂寞地開著紫色的小花。院子當中聳立著一株高大的木棉樹,目前既不是開花季節,也不是落葉時期,枝葉都很蔥蘢。木棉樹下,用石塊壘起一張石桌,石桌旁還擺著幾塊四方的石頭,一眼便可看出這些是與石桌搭配使用的石凳。
這本來是一個溫馨的家庭,母子倆相依為命。母親雖五十有餘,但幾十年間風裏來雨裏往,把身板骨架磨煉得挺硬朗,裏裏外外、粗活細活她仍可以勞作操持。兒子阿龍是全村人羨慕的好青年。阿龍今年27歲,長得壯實英俊,幹活腳勤手快,農活樣樣精通。且心靈手巧,木匠、竹工、泥水等等手藝,阿龍都較精通。村寨內許多姑娘對他傾慕,他沒有動心,卻默默地愛上了下村寨的阿蘭,阿蘭是出類拔萃的女子,不僅人生得美麗,而且賢淑善良、有膽有識,是個女中丈夫。阿蘭也深深愛著阿龍,阿龍吹鼻簫向她求婚,她不羞澀。不推諉,大大方方地與阿龍相會,並訂下終身。
阿龍和阿蘭,本來都是本村青年最擁戴的人,自他倆定情之後,上下兩村寨的青年人便經常集會,唱歌、跳舞、練拳、耍刀,熱熱鬧鬧,笑語聲喧。
一群青年人正沉浸在歡樂之中,一場災難卻降臨到他們頭上。官府派了稅餉,什麼人頭稅,火耗稅,丁憂稅……一律用銀子繳交。台灣曆來穀賤銀貴,稅餉交不起,官府便下手捉人。無可奈何,隻得逃往山中躲避。
今天是冬至,台灣的風俗與大陸相仿,冬至是個重要的節氣。親人團聚,稱之為“過冬”。正是“人逢佳節倍思親”,阿龍的母親坐立不安,一會兒坐在茅屋內唉聲歎氣,一會走出門外東張西望。大低雲暗,山雨欲來,阿龍媽的心比飄飛的雲團還亂。兒子為了逃避官府逼稅,躲到山上已有好多天了,目前到底在哪裏藏身?大雨將臨,他和村裏其他的男人到什麼地方去藏匿?她心裏在叨念:“龍兒,龍兒,還不回家來呀?”但她又擔心兒子回來,萬一碰上官兵,被抓去蹲牢房,那就比在山上受風吹雨打更淒慘了。
想到了阿龍、阿蘭的婚事,阿龍媽更是痛心,如果不是官府逼債催糧,他倆早已成親了。如今,被官府弄得顛沛流離,什麼時候才能把兒媳婦迎娶過門,抱孫子的願望何時才能實現?
“沙沙……沙沙……”
阿龍媽正在凝思,忽聽得林子裏一陣響動,她留心往籬笆牆外望去,看見幾根樹枝搖動,小樹叢被分開,走出個人影。
“龍兒!阿龍媽一陣激動,說不上是喜還是憂,等人影翻過籬笆牆,她便撲上去,連聲叫喚。那人把阿龍媽緊緊地摟著,像一隻羊羔依偎在母羊身旁,好一會兒,才輕輕將大媽推開,說:“大媽,我是阿竹啊!”
“你是阿竹?”阿龍媽才發覺自己盼兒子把眼睛都盼迷糊了,看清對方眉目之後,真感到不好意思。
其實,也怪不得阿龍媽。阿竹是二叔公的孫女,父母在她出世不久就被貧病奪去了生命,是祖父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拉扯大的。現在,祖父年老體衰,再也挑不動生活的擔子了,整副重負落在阿竹肩上。有道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阿竹除了擔負起家中的主要農活之外,還天天上山砍柴、燒炭,挑到城裏去換點錢,買油鹽醬醋,或扯塊粗布縫衣裳。然而,就是這麼一條生路,也布滿蒺藜荊棘,官莊與衙門裏的闊爺惡少,看見長得有點模樣的姑娘,就像吃了人血的狗那樣眼紅,不是公開搶掠,便是變著詭計引誘欺騙。為了躲避這些吃人的魔爪,阿竹隻得女扮男裝。也虧她生著一副男子般的高大身材,扮成男人未曾引起別人的注意和懷疑。剛才,她是剛鑽出山林便被阿龍媽發現,大媽老眼昏花,加上思兒心切,竟把阿竹當成了阿龍。望著這從小無爹娘的苦孩子,大媽一陣心酸,對阿竹說:“孩子,你真夠可憐的了,女兒家卻要作男兒打扮。”
阿竹淒楚地說:“有什麼辦法啊,街上、路上有那麼多歹人,我不改頭換麵,怎敢上城賣柴換米回來贍養爺爺啊!”
聽阿竹這麼說,大媽心裏更覺悲涼,她本來想把阿竹留下來與自己作伴,聽了她的訴說,便打消了念頭,催阿竹道:“你快回去吧,別讓爺爺等急了。”
阿竹深知大媽的處境,誠懇地說:“阿龍哥為躲稅上了山,你孤身一人很寂寞,我來給您做個伴吧,也好幫您挑水劈柴。”
大媽連忙謝絕了阿竹的好意,對她說:“放心吧,阿龍走後,阿蘭就來陪伴我,有她照顧,不會寂寞的,你快回家去吧。”阿竹一再詢問大媽的生活情況後,才轉身走了。
目送阿竹遠去,大媽悵然若失。這孩子從小沒母親疼愛,雖然祖父愛惜,男人畢竟粗心,加上裏裏外外都靠他一把手顧理,對孫女自然照顧得不盡周到。熱天孩子不懂得減衣,冷天不懂得加衣,鼻涕流了隻會用衣袖抹,和塵土混在一起,弄得一臉糊塗。作為大媽大嬸,看著實在心疼。俗話說“賤人命硬”,阿竹居然像山間的毛竹挺挺拔拔出落成一個又健又美的大姑娘。偏偏這世道不公,女兒身著不得女兒裝束,把這天生麗質給埋沒了。
由阿竹,大媽想到自己的兒子阿龍,這些日子,躲進密林深洞,他是怎麼過來的呀!雖然他已屆婚齡,但在大媽眼中還是小孩子,孩子離開了娘就像瓜兒離開了秧,怎麼能叫她不牽腸掛肚啊!
大媽正在怔怔地想心事,卻聽得一聲溫柔的叫喚:“大媽!”她轉臉一看,跟前站著一個花一樣美的姑娘。一雙丹鳳眼亮亮的,含著盈盈的情意。
那懸膽一樣的鼻子,鼻梁高高直直的,線條卻慢慢向下流動,那麼流暢,那麼柔順,使她神情透出一股剛柔兼濟的氣質。薄薄的朱唇,含著笑影,仿佛一開啟,便會流出一串連珠語。這張俏麗的瓜子臉,大媽閉起眼睛也能把每一個地方背出來了。可是,她依然看不夠。這是自己沒過門的媳婦阿蘭啊!如果不是官府尋釁,攪得村寨雞犬不寧,他倆早已舉行婚禮,一家三口和和睦睦在一起過日子了。自從阿龍帶領全村寨的丁壯上山避禍以來,阿蘭一有空就到阿龍家來和大媽做伴,噓寒問暖,就像親女兒一樣,大媽比以往更疼愛她。
阿蘭見大媽這麼深情地凝視自己,一臉的慈祥,一臉的和善,心裏不禁湧起一股暖流。她把大媽攙扶到石桌旁,請她在石凳上坐下,柔聲喚道:
“大媽,我把野菜粥煮好了,您吃吧。”
石桌上,一碗黃中泛綠的的稀粥在升騰著熱氣。那黃的是米糠,綠的是野菜。這兩樣本來是最賤的物品,但這在饑民眼中,卻是美味的食物。
大媽雖饑腸轆轆,但沒有兒子在家,她什麼也不想吃,便對阿蘭說:“先放著吧,我不想吃。”
阿蘭趕忙規勸未來的婆母說:“大媽,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切莫過度悲傷。躲過這場風雨,等阿龍哥回來,日子就會好過的。”
阿蘭還想往下說,大媽忽然抬起手製止她:“別出聲。你聽,山林裏好像有響動。”
阿蘭停了說話,趕緊側著耳諦聽,果然有“沙沙”的響聲。阿蘭壯著膽,大喝一聲:“誰?”
“媽!阿蘭!你們別怕,是我呀!”一個人從林子裏走出來,原來是阿龍。
大媽喜出望外,緊緊拉著阿龍的手,細細地端詳起兒子來。方方的臉,粗黑的雙眉像山鷹展開的翅膀,在山上這麼多天挨餓受凍,卻絲毫不能打掉他的英氣。母親驚歎道:“龍兒,媽媽這不是做夢嗎?”
阿龍對母親說:“媽,這不是做夢,不僅是我回來,鄉親們都回來了。”
母親這才注意到,林子裏陸續走出很多人。冷寂的村巷,響起腳步聲和輕輕的招呼聲。
逃難的男人都回村寨來了。今天是冬至,他們實在思親心切,忍耐不住了。那班貪官惡吏,一個個都是貪圖享受之輩,絕不會放過這個節日花天酒地、猜拳行令,顧不上與小民作對。而且事前阿龍派人打探,沒有發現官兵動靜,大家這才悄悄地下山。回到村寨裏。
親人相逢,百感交集。他們回家之前都先到阿龍家的院子裏,因為阿龍是領頭的,要聽聽他有什麼安排。大家看見阿蘭在場,很自然便扯到他倆的婚事。阿龍的二叔向大媽提議:“大嫂,阿龍既然已經回來,就趕快與阿蘭成親了吧。”
眾鄉親聽了都覺得在理,都說今天冬至,是個吉日,正好辦喜事。阿龍卻認為:“唉,整天逃難,似樹頂山雞,居無定處,有什麼心思成親啊!”
阿蘭聽了不由得一陣心酸。她深知,阿龍哥不是不想成親,他對自己愛得很深很深,早就希望兩人能生活在一起。但現實就是這麼嚴酷,官府不讓老百姓過安寧的日子,阿龍怕她受累,才不想這麼快辦喜事。她接著阿龍的話說:“阿龍哥,山雞雖然沒有巢,但也要結伴。我們相親相愛這麼久了,怎麼能長期熬受這孤單的痛苦呢?你不要為我擔心,隻要能跟你在一起,吃盡苦頭我的心裏也是甜的。”
阿蘭的話,大家都極讚成,盡管阿龍還有猶豫,兄弟姐妹已決定這麼幹了。男青年分頭幫助阿龍收拾屋院,打掃新房;女青年拉著阿蘭幫她梳妝打扮。別說村野之人粗俗,其實個個都極熱心、細致,許多人跑回家,把收藏的香蕉、木瓜、芒果、楊桃送來。姑娘們分頭去采摘鮮豔的山花,要為阿蘭編織一個美麗的花環。
就在喜氣洋洋的時刻,派出村寨外警戒的阿山氣喘籲籲地跑到阿龍跟前報告說:“不好了,官兵要進村了!”
阿龍聽了,心頭不禁一震。心想,自己的判斷錯誤了,隻推測了官吏的節日心理,卻忽視了官吏也會捉摸老百姓的心理,竟一反常態,來個出其不意。
在場鄉親一下子圍攏到阿龍的周圍,緊張地征詢他的意見:“阿龍,怎麼辦啊?”
阿龍意識到大家的眼睛都盯著自己,此時如果情緒稍不對頭,就會給眾人帶來不良影響。於是,他鎮靜一下,對大家說:“趕快分散鑽入山林,來不及跑掉的就近躲藏!”
躍過籬笆牆便可以鑽進山林,但阿龍心裏惦記著許多已回家去與親人團聚的男丁,他們此刻還不知道危險已降臨到頭上呢。逐戶通知已來不及了,怎麼辦?他急中生智,跑進屋裏取出一把柴刀一把鉤刀,跳上石桌,一邊敲打著兩把刀一邊高喊:“官兵進村了,快跑啊!”
聽到大龍喊聲的丁壯,驚駭之餘,趕緊拜別親人,奪門而逃。
大媽見阿龍不走,連連催他:“龍兒,不要光顧向別人報訊,你也快逃啊!”
阿龍說:“媽,你別擔心,我爬上樹去,既可以藏身,又可以觀察動靜。”說完,便像一隻輕捷的猴子,手腳並用,三下兩下爬上木棉樹。
見兒子藏匿停當,大媽這才轉身入屋,緊掩柴扉,心頭就像鹿撞一般卟卟亂跳。
此時,衙役、禁卒已像一股禍水漫進村寨,分頭衝進各家各戶,看見男丁就抓,看見一點值錢的東西就搶,見著家具就砸就摔,鬧得到處是婦孺驚慌的痛哭之聲。
藍二叔是個收破爛的,平日在外鄉勞碌,官府來逼稅時他不在家,他的兩個兒子阿山、阿海跟著阿龍上了山。藍二叔本想冬至回家與兩個兒子團聚,不想長途跋涉,一路勞頓,又感了風寒,一到家便發熱發冷,倒在床上起不來。那些衙役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從床上揪起,鎖上鐵鏈,推推搡搡地趕他出門。藍二叔全身沒勁,腳步挪不動,經不住衙役在背後猛推,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下。
剛剛從阿龍家回來,正侍候祖父喝稀粥的阿竹也被衙役發現,當場抓起來往門外押送。阿竹剛出門,便見藍二叔倒在地下,被衙役一把掀起來,那衙役還惡狠狠地嗬斥:“你耍賴?不走,我砸斷你的腳。”阿竹趕忙過去哀求衙役說:“差官大哥,二叔有病在身,求求您高抬貴手了。”但那班官府爪牙哪裏肯依?
阿竹深深歎了一口氣,卻聽得年邁的祖父呼喚,她聞聲猛一回頭,不顧一切地撲向祖父,卻被兩個凶神惡煞般的禁卒攔住。
阿竹的祖父二叔公顧不得禁卒凶狠,死勁衝向阿竹。此時,老人心中一片驚慌:“任何人被抓進牢房,都要受折磨;最慘的是阿竹乃女扮男裝,萬一被那群豺狼發現了她的女兒身,就禍不單行了。四伯公顫巍巍地趕到衙役跟前,苦苦哀求道:“差官大人,我們祖孫相依為命,求求您慈悲為懷,憐恤我年老無依,放了我孫兒吧。”他“撲通”跪倒在衙役麵前,枯瘦如柴的雙手,抱著衙役的雙腿乞哀告憐。豈料當差的鐵石心腸,厭煩地將腳抬起,凶狠地罵道:“老不死!你想放人?那就拿錢來!”說著,抬起的一隻腳使勁一蹬,老人“啊呀”一聲,被踢出好幾尺遠。阿竹看見祖父被衙役踢倒,心痛欲裂,顧不得他們的阻攔,撲到二叔公跟前,把他扶坐起身,哭泣著為祖父撫摸傷處。祖孫倆難舍難分,卻被衙役死勁扯開,強將阿竹押走。四伯公剛才那一摔,幾乎站立不起來,眼睜睜看著孫女被官府的爪牙押走,禁不住捶胸拍背,老淚縱橫。
未能提前得悉官兵進村,因而無法及時逃避的男丁都束手就擒,被官兵捆成一串,準備解押進城。
引路進村的是裏正陳虎,這家夥是個地痞,是台灣縣稅賦的承包者。
當時的丁口稅,朝廷是規定了數額的,但地方官逐級加碼,拚命盤剝百姓,而承包收稅的土豪劣紳,又在這基礎上再加“火耗銀”——借口收了碎銀要熔化成銀塊上繳,熔煉過程中有損耗,要收五成至一倍的火耗銀。村民一抗稅,他便斷了財源,所以要借官衙來壓老百姓,再在縣丞麵前出謀獻策。
縣丞崔聰更是個勢利小人。他原來也是裏正,靠著小姨子給知縣胡德做偏房,攀上了姻兄弟的裙帶關係,於是沾了便宜,榮升縣丞。自此更是為非作歹,肆無忌憚。按照皇帝的手諭,台灣官員三年便可以擢升,知縣胡德升任台灣府知府,崔聰雖覬覦知縣的位置,無奈沒有功名成就,無論如何當不了朝廷命官,隻得將心思轉到巧取豪奪、中飽私囊上。新知縣要來了,可是這一期的稅賦還未收齊,再收不上,就有可能收歸國有了,他這才使出最凶狠的一手——抓人逼款。
陳虎一味在崔聰鞍前馬後獻殷勤,他指著一座院子對崔聰說:“縣丞爺,這是阿龍的家,領頭抗稅的就是他。”
一聽領頭抗稅,崔聰便火冒三丈。心裏想:“阿龍小子,你攬了我的生計,我就抽你的骨髓,咱們走著瞧吧。”他站在院門外,將阿龍的屋院掃了幾眼,然後惡狠狠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搜!”
一群衙役禁卒便蜂擁而入,將院子裏每一個角落都搜查遍了。崔聰一眼看見放在石桌上的一碗野菜粥,不知是不甘心讓窮人充饑,還是野菜粥太糟,看著惡心,竟掄起手杖將野菜粥打翻,將碗砸碎,野菜粥灑了一地。
阿龍家用木柴紮成的房門,經不住衙役的三兩腳猛踹,一夥人衝進房裏,揪住大媽的頭發把她拖到院子裏。崔聰的手杖跺著地,陰惻惻地問:
“生番婆,官府的稅收你交還是不交?”
台灣土著有賽夏、泰雅、邵、布農、排灣、阿美、雅美等族,漢人將他們統稱之為番族;官府不尊重土著,更鄙稱他們為“生番”。崔聰開口便叫大媽生番婆,她的自尊大受損害。怒氣一盛,膽量也跟著增大,大媽腰杆一挺,反問道:“每人六錢稅餉,我家二人合共一兩二錢,不是早就交了麼?”
崔聰聽了鄙夷不屑地哼哼冷笑兩聲,傲慢地說:“那是丁口稅。我們當官的要撫民理番,你們這些生番,還要交同樣多的番餉!”
大媽曉得,官字兩個口,交什麼稅、什麼餉,他們開了口就是法令,爭辯也沒有用,隻得強壓怒火懇求:“大人啊,交了丁口稅,我們已經吃不上飯了,哪裏有錢交番餉啊!陳裏正,求求您,體恤我們的難處吧。”
陳虎愛理不理地回答:“求我也沒有用。胡知縣高升當了知府,他任內的稅餉一定要清算。新知縣陳瑸就要來上任了,有本事你去求他吧。”
崔聰在一旁聽得不耐煩了,暴躁地咆哮:“少說廢話,拿錢來!”
大媽說:“我家無隔夜糧,你們要錢,簡直是要命。”
崔聰問:“你兒子哪裏去了?”
大媽再也忍不住了,氣憤地反駁崔聰:“你們加稅捉人,逼走我的兒子,還來找我要人?”
崔聰意想不到一個村野的老媽子竟敢與他頂嘴,當即怒火中燒,朝衙役吼道:“這生番婆好嘴硬,給我打!”
“打”字剛落,陳虎就舉起皮鞭向大媽劈頭蓋臉地猛抽,疼得她哇哇慘叫。
躲在木棉樹上的阿龍看得真切,又心疼,又憤恨,顧不得一切,沿著樹幹滑下來,大喝一聲:“住手!”
陳虎還未反應過來,阿龍早已撲上去,奪過皮鞭,也朝他頭上臉上劈劈啪啪猛抽了幾鞭,疼得陳虎呼爹叫娘在地上打滾,幾個狗腿子嚇傻了眼,在一旁呆住了。阿龍扶起母親,輕撫著鞭痕安慰她。大媽卻一把推開兒子,急促地提醒他:“龍兒,快逃!”
崔聰一聽說是阿龍,心裏想:你這小子自投羅網,老子今天決不放過你!他朝嚇呆了的衙役大喝:“飯桶!還不給我拿下!”
衙役驚醒了,一擁上前,兩個速度快一點的一人抓住阿龍一隻胳膊,妄圖製服他。阿龍將胳膊一收,迅即往外一揮,兩個衙役被甩脫了,打著趔趄往後摔,一個撞在石條角上,疼得動彈不得;另一個摔在崔聰身上,撞得他眼冒金星。崔聰一惱怒,揮起手杖就揍,衙役未被阿龍傷著,卻挨了上司一頓打。其餘狗腿怕崔聰揍到自家頭上,隻有一擁上前,合力來擒捉阿龍。阿龍拚命掙紮,無奈寡不敵眾,動彈不得。崔聰乘機揮起手杖,奮力往阿龍頭上劈下。阿龍冷丁不防,頓時昏厥過去,衙役當即把他架走。
大媽從地上爬起,猛追上去想拉住阿龍,卻被崔聰往胸口上猛踹一腳,往後摔倒,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崔聰得意洋洋,對陳虎撫慰一番,命令爪牙走狗將抓來的村民押往縣衙監獄。
天色驟然變黑,寒風裹著冷雨,澆灑得大地戰栗不已。
突然的事變將冬至的節日氣氛蕩滌無存,村寨裏呼兒喚女之聲響成一片,混雜著悲慟的哭聲,罩下一片愁雲慘霧。
最傷心的要算阿蘭了。官兵進村時,她為了辦婚事,回下寨打點行裝。
行裝還未打點停當,官兵已經進村,她藏在柴垛裏不敢出來。等到外界漸漸安靜,她才重返上寨。見大媽躺在地上,身上青一道紫一道,便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她趕緊將大媽攙扶起來,猛掐她的“人中”穴,一邊掐一邊叫喚,終於把大媽喚醒了。
方才眾人還在張羅婚禮,一場無情風雨,把這團圓美夢衝成了泡影。
如今,阿龍被抓入監,凶吉難卜,思前想後,大媽心裏灌滿了黃連湯,苦不堪言,緊抱著阿蘭號啕痛哭。阿蘭雖然心酸,但怕大媽愁壞身體,隻好強忍悲淚,好生勸慰。
知道官兵已去,左鄰右裏都來阿龍家。阿林、阿山、阿海是阿龍的好朋友,今天是和阿龍一起下山回家的,剛才藏在林子裏未被搜出。眼見鄉親遭難,個個怒火熊熊。阿山血氣極旺,大聲叫嚷:“困是死,拚也是死,找那狗官們拚命去!”
群眾中不少人應和,都說要殺進縣城,拚個魚死網破。阿山的弟弟阿海卻認為這樣是拿雞蛋撞石頭,白白去送死。阿山一聽更火了,大罵弟弟是軟骨頭,父親被人抓走了,他卻隻顧自己安危。說著就動手要打阿海,被阿蘭擋住了。阿蘭認為阿海的話是對的。親人要救,狗官要對付,但得想個妥善的辦法,讓大家先來商量商量。合計的結果,大家想出了個好主意:縣丞崔聰不是說新知縣陳瑸要來上任嗎?他從大陸來,必然經過羅漢門,鄉親們就在路上設下埋伏,將他搶上山來,逼他下令放人。
捉拿朝廷命官,這可是一件大事情,弄得不好,後果會更糟。眾人推舉阿蘭領頭,從長計議。
第二章:路遇
從鹿耳港經羅漢門,有條官道通台灣縣城。幾天來,阿蘭布置鄉親在官道沿途日夜盯梢,等候新上任的知縣陳瑸。鄉親們並不是有意加害於他,隻是想拿他當人質,換出監中的親人。
阿蘭站在一棵高大的椰樹下,背向危岩密林,麵對雲水茫茫的台灣海峽,胸中湧動著難以平靜的波濤。阿龍的形象,無時無刻不在她眼前晃動。
她牽掛阿龍,不僅是由於愛他,更重要的是知道阿龍性情急躁,怕他沉不住氣,硬打硬拚,會招來更大的不幸。她心裏在默默叨念:“阿龍哥,千萬要強忍,我和鄉親們正千方百計地營救你。”對於這次行動,阿蘭還是有把握的。新官上任,最多帶幾個隨從和保鏢,完全可以對付。大不了台灣縣衙派人迎接,帶些兵卒前呼後擁,要打垮他們也非難事,隻要把新知縣陳瑸扣住一切都好辦。不僅可以脅迫他放出被困鄉親,還可以給他一個下馬威,往後想欺負老百姓,得小心著點!
老百姓的這些想法,瞞不過老奸巨猾的新知府胡德。他在台灣當官三年,深知土民性格慓悍倔強,抓了他們這麼多人進監獄,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最簡捷有效的辦法,就是攔路將新上任的知縣截獲,然後以放人作為談判的條件。按常理,胡德既然作出這樣的判斷,便應該派人保護陳瑸才對。事實卻並非如此。陳瑸任福建古田知縣三年,官聲甚佳,政績昭著。正是由於他廉潔賢能,被丁憂在家的殿閣大學士李光地發現,推薦他到台灣來。這樣的人來當自己的下手,勢必阻手礙腳;以往自己和親信所為,一旦被陳瑸獲悉,大麻煩便在後頭。於是,胡德要耍一通借刀殺人計,故意將陳瑸到任的風聲放出去,還派一隊兵勇去碼頭迎接,好擴大目標,招引土民來殺人。
可是,預報的海船早已靠岸,卻沒有新官的影子。
他們哪裏曉得,陳瑸早已上岸。今天,他肩背行囊,手提醫笈,跟隨在一位老頭的身後。一般人都會這樣判斷:老人是行醫的郎中,他身後的中年漢子必是他的徒弟,跟隨左右,以報師恩。那些來迎接他的衙役人等,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他們等不到新知縣,便抬著空轎子,晃晃悠悠地往回趕,交差複命睡大覺。
忽然四下裏螺號聲聲,呐喊陣陣,阿蘭帶著手持刀斧棍棒的鄉親包圍過來。衙役們見老百姓人多勢眾,嚇得雙腿直打冷戰。幾個膽子大的,自恃是官府差人,不可一世,竟想與村民交鋒。但交手不上幾個回合,全都敗下陣來。
製服了街差,阿蘭趕緊帶人搜查轎子,裏麵卻是空的。
阿山“颼”地拔出大刀,架在一個衙役的脖子上喝問道:“狗官哪裏去了!”
衙役身抖如篩糠,回答道:“我們確是來接新縣太爺的,可是沒有接到。”然後叩頭如搗蒜,哀求道:“今日無意冒犯虎威,望大王饒命!”
阿山一肚子氣沒處出,一腳將轎子踹翻,連帶罵了一句:“去你媽的!”
他轉過臉來,征詢阿蘭的意見:“抓到這班兔崽子,把他們宰了吧?”
阿蘭不同意,隻是命人將衙役、兵卒的穿戴全剝下來,他們身上的錢物,分文不取。
阿蘭對衙差說:“你們回去給官府報個訊,若不赦放在押的鄉親,我們就殺上衙門,捉住狗官開膛挖肚!”
衙役們以為老百姓想試探他們,連聲說:“不敢,不敢!”
阿蘭蛾眉一擰,杏目圓睜,纖手往刀把上一握,喝道:“我不殺你,就是要你去傳這句話,你若不肯,那就別怪我們做絕了!”嚇得衙役們腿全軟了,撲通跪下求饒:“小的一定通報,大王饒命,大王饒命!”
阿蘭揮揮手,阿山怒吼一聲:“滾!”往麵前的衙役踢了一腳,那幫亡命之徒忙連滾帶爬逃之夭夭。
阿海有點喪氣,說:“咳,我說嘛,要抓到狗官,有那麼容易嗎?”
他的哥哥阿山聽見他又說喪氣話,怒氣不打一處來,但又說不出個子醜寅卯,幹發怒,大眼睛瞪著弟弟:“你……”
阿蘭想,自己可能是中了官府金蟬脫殼之計了。她將這次行動從頭到尾回憶一遍,覺得自己的考慮還是比較縝密的。對陳瑸的行期,也經過核對各種情報,而且縣衙派人來等接,不也說明刺探到的時間沒有錯誤嗎?
可是,為什麼官轎裏沒有人?更令她懷疑的是,今天來迎接新官上任的衙差稀稀拉拉,也沒帶什麼兵械,一個個赤手空拳,他們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膏藥呢?難道設的是空城計,而新官則避實就虛,悄悄溜走了嗎?她將自己的這些想法告訴夥伴們,叫大家加倍警惕,所有大路小道一律嚴格封鎖,對過往行人統統要細致盤查。忽然,在小路上警戒的阿林來報,發現兩個形跡可疑的人。阿蘭問:“是怎麼樣的兩個人?”
阿林說:“看樣子是兩個行醫的郎中,一個四十五六歲,一個近六十歲。”
“四十五六歲?”阿蘭沉吟著。通過打探,她知道新任知縣陳瑸正是這個年齡,莫非是他喬裝改扮?她連忙吩咐阿林將他們帶過來,並叮囑他要好言相待。阿林走後,阿蘭叫夥伴們按原計劃,擺開涼茶攤。
一會兒,阿林將二人帶到,裝模作樣地對擺涼茶的人說:“我好心告訴他們,那是一條山豬走的路,行不通,他們不相信呢,你們給他說說吧。”
那徒弟模樣的人說:“不是不相信,隻因為語言不通,聽不明白,還望多多指點。”
阿蘭忙用閩南話說:“二位客官辛苦了,請樹下喝茶。”
徒弟忙道謝:“打攪了。”他先侍候師傅坐下,才從容不迫地落座喝茶。
阿蘭一邊斟茶,一邊搭訕:“看來二位是遠客,請問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徒弟不經意似的回答:“我們從羅漢門過來,準備到縣城去。”
阿蘭繼續打聽:“渡海而來,不知二位有何貴幹?”
徒弟坦然地說:“我們以行醫糊口,望聞問切,對症下藥,扶正除邪乃醫家本分。”
阿蘭一付肅然起敬的表情,讚歎道:“二位是貴客呢。”說著轉到師傅身邊斟茶,漫不經心地問:“老師傅,二位來自福建何地呀?”
老師傅不假思索,脫口答道:“古田。”
“古田?”兩個字像兩塊石頭投入湖麵,在各人的心頭激起波浪。徒弟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緊張神色,但旋即又泰然自若地對阿蘭說:“我師父耳聾,有事請問敝人。”
阿蘭嫣然一笑,說:“好呀,那就見教了。你們說是以行醫為業,可是我看著不像呢?”
徒弟不禁心裏一驚,問道:“怎麼不像呢?”
阿蘭說:“行醫之人為了兜攬生計,總是獨來獨往,你們為什麼結伴而行?”
徒弟說:“敝人隨師傅習醫時日尚短,要靠師傅在身邊指教。”
這回答本來合情合理,豈料阿蘭卻從另一個方向逼進:“有道是‘牛角不尖不過界,衫袖不長不過鄉’,既然你尚未脫師,又怎會過海來開醫館呢?”
徒弟申辯道:“是我師傅主持嘛……”
那邊阿山早就忍耐不住了,“砰”的一聲把大刀拍在茶桌上,把茶碗都震翻了:“你們不說真話,看這是什麼家夥!”
那徒弟並不驚慌,篤定地說:“我說的都是真話,信不信全由你們。”
阿山哪裏肯信?粗聲粗氣地繼續逼問。阿蘭把阿林喚過來,低聲交待幾句,然後息事寧人地說:“算了算了,他們是什麼人與我們有什麼相幹?
二位請便。阿山、阿海,時候不早了,我們收檔回家吧。”
突然,有個青年人跑過來,驚慌地說:“不好了,官府又來抓人了。”
“快逃!”阿蘭扔下手上的家夥,拉著兩個夥伴沒命地逃跑,一會兒便隱進灌木叢生茅草茂密的山林中。
山林中突然響起一片叫喊:“抓住她!……看你往哪裏逃!”幾個勇卒拉扯著阿蘭和剛才擺茶攤的幾個年輕人來到樹下。阿蘭等人一邊掙紮,一邊高呼冤枉,聞之令人惻隱。兩個郎中裏的徒弟問為首的勇卒:“你們為什麼抓人?”
那勇卒極其粗暴橫蠻地回答:“我們要抓就抓,還用得著為什麼嗎?”
那徒弟的神色陡然一變,凜然評說:“豈有此理!王法既在,豈能為所欲為!”
那勇卒白眼一翻,反唇相譏:“嘿嘿,你算哪一路菩薩,敢來教訓公差?抓起來!”話音一落,幾個小卒一擁而上,扭住徒弟的胳膊。
“放肆!”一直裝作耳聾在一旁不聲響的老郎中突然一聲斷喝,聲如洪鍾,氣壯如虹地說:“你們有眼不識泰山!這位是新任台灣縣大老爺,你們誰人敢抓!”
兵卒一聽,果然鬆手;但在新官麵前,他們絲毫沒有敬畏的表示,說話也拖腔拿調,態度不恭:“大老爺我們不敢抓,可這班刁民呢,總可以抓吧?”
陳瑸嚴肅地回答:“既然他們不犯罪,當然不能抓。”
那為首的勇卒油嘴滑舌地說:“大老爺說放,那我們就放了他們。”當即給阿蘭等人鬆了綁。而鬆綁後的阿山卻虎起臉來說:“狗知縣,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幾個勇卒扯下身上的裝束,原來他們與阿山、阿海一樣都是土民,穿上繳獲的兵衣假戲真唱。
底子已經全露,想掩飾已經徒勞。臨行時,福建巡撫召見陳瑸,告訴他台灣地方上一直不安定,近來屢屢民變,土民與官府的對立情緒十分嚴重,告誡他到了那裏要格外小心。巡撫的話果然應驗,他剛剛上岸就遇到麻煩。按剛才揮刀相向的那個青年人的性情,落在他們手裏恐是凶多吉少了。那姑娘倒還可以理喻,看剛才她所安排的計謀,還相當聰明呢。走一步看一步,審時度勢,見機行事吧。他靜了靜心神,問阿蘭道:“你們想幹些什麼呢?”
阿蘭彬彬有理地說:“大老爺,不必擔憂,我們隻求您為我們辦一件好事。”
陳瑸見氣氛有點緩和,也使用比較輕鬆的語調說:“既然敝人已被各位識破,那咱們就打開大窗說亮話吧。”
阿蘭把官府橫征暴斂,將無辜百姓扣押入監的本末一一向陳瑸具稟,接著苦苦哀求:“大老爺,三百名親人平白冤枉,請大老爺做主,將他們赦釋回家。”
姑娘的話聽來雖有道理,但畢竟是一麵之詞,陳瑸感到為難,委婉地推卻道:“敝人尚未上任,焉能為你等做主?”
阿蘭似早有準備,當即應對道:“您不是有官府印信嗎?這樣吧,委屈大老爺一下,您寫個手令讓這位老伯帶進城交涉,待將鄉親們放出來,我們保證護送大老爺進城上任,不損您一根毫毛。”
好大的口氣啊,竟然想扣留朝廷命官作人質,這還了得!但陳瑸沒有將自己心裏想的話說出來,卻婉轉地說:“不行啊,三百犯人,絕非小事,我初來乍到,怎能隨隨便便推翻前任的決定呢?一紙手令寫來容易,但身為一縣知事,不能隨意用權啊!”
話剛說完,便聽得周圍一片鳴冤叫屈之聲:“老百姓冤枉啊,大老爺開恩呀!”
二叔公由幾個人攙扶著,顫巍巍地來到陳瑸跟前,像大風吹斷的樹枝,咕咚一聲跪下,連聲哀求:“大老爺,您開開恩,放出我們的親人,我們甘願為您當牛作馬。”
其他村民也立時跪下,高呼:“大老爺開恩啊!”
看著自己麵前下跪的百姓,陳瑸心頭有說不出的難過,趕緊一一將他們扶起,說:“鄉親們不必如此。假如大家說的是真話,我想,有冤必平,有錯必糾,正義肯定能夠伸張。如今我未察詳情,怎能憑道聽途說開監放人呢?你們先放我們走,到了任上,我一定對此案進行清理。”
性急的阿山已按捺不住,提著大刀擠到前麵,怒氣衝衝地說:“誰會相信你這一套鬼話?自古官字兩個口,我們受你們花言巧語欺騙還少嗎?你想讓我們先把你們放了,等上任後再反撲過來找我們算賬是不是?”說著,他刷地舉起大刀,擱在陳瑸的脖梗上追問:“三百鄉親你赦不赦?”
場上的氣氛驟然緊張,陳瑸的隨從勞伯撲上去,拚盡氣力高喊:“把刀收起來!你敢碰破大老爺一塊皮,老漢我和你拚了!”
在此同時,幾個村民擁上,將勞伯緊緊扭住。
陳瑸趕忙用眼色示意勞伯沉住氣,稍安勿躁。阿山的手一動也不動,握著的大刀依然平放在陳瑸的脖子上。陳瑸抬眼看看阿山,又放眼瞧瞧脖子上閃亮的大刀,鎮定自若地說:“小兄弟,你這樣做,假如陳瑸答應你們寫手令,求得你們釋放,那才是地地道道的庸人,有何麵目到縣衙上任?
假如把人放錯了,雖然一時避開你的刀鋒,但上司追查,照樣要開刀問斬。
我陳瑸寧可含冤死在你的刀下,也決不做一個糊糊塗塗的昏官。”
說到這裏,陳瑸停了停。周圍鴉雀無聲,村民都在諦聽他的陳述。阿蘭悄悄走到阿山身旁,拍拍他拿刀的手,阿山會意,把刀拿開。陳瑸朝阿蘭輕輕點了點頭,感謝她的調停,然後繼續說:“肯不肯放我走,由著你們了,但我得表明敝人的態度。假如你們放行,到任後我一定詳察案情,公允裁決。今天各位花了這麼多氣力,無非為了釋放三百親人。既如此,為什麼不可以彼此開誠布公地磋商?今天這位兄弟假如手起刀落將我砍了,還有誰盤根問底替你們奔忙呢?”
陳瑸的這番話,實在、坦誠,入情入理,村民聽著雖將信將疑,但實在找不出什麼理由可以反駁他。眼前隻有兩種選擇:要麼殺掉他,要麼放走他;選擇哪一種,後果是明擺著的:若殺掉他,痛快一時,但再想與官府談判已沒有希望,三百鄉親的釋放也便成了泡影;若放掉他,很可能會反撲過來反咬一口。但是,如果他說的話是真的呢?案情不就有了轉機,被押的鄉親不就有希望無罪釋放嗎?考慮再三,權衡利弊,阿蘭對陳瑸說:
“好吧,我們相信您的話,願意拿真心換取真心,我可以放您走,但有一個條件,這位老伯必須留下。”
陳瑸猶豫不決。這位隨身老仆勞伯,是自己考取進士待仕鄉裏之時,到南渡河南岸的東坡村任塾師之時結識的,由於一番特殊的際遇,使他們彼此肝膽相照,成為知交。陳瑸於中進士六年之後的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才被錄用,任福建古田縣令。勞伯便決意跟隨他,至今兩年多了。二人形影不離,配合默契,情同手足。如今,怎能將他一人留下,自己安然進城?他對阿蘭說:“說到底,你們還是不相信我。”
阿蘭並不否認,直白地說:“這樣的君子協定,我們怎麼能全信呢?
當然要有個條件製約才行。”
陳瑸說:“你們要是傷害他,我怎麼能救援呢?你們這條件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阿蘭有點惱怒了,說:“假如說這位老伯算是人質,那也僅僅是一個人;而我們給你的人質呢?是三百人,三百位鄉親啊!到底誰不公平?”
陳瑸沒話說了,半晌才下了決心:“那就這麼定了吧。”
阿蘭趕緊吩咐給陳瑸鬆綁。陳瑸忽然靈機一動,製止道:“且慢!
剛才那幾位假扮兵勇的兄弟再把兵衣穿上吧,就把我當作抗稅的犯人,押到監牢裏去。”
勞怕聽了直發急,陳瑸好言勸慰道:“勞伯,我自有分數,不必擔憂。”
又對阿蘭說:“十天後你們再去通報官府,就說陳瑸被押在牢房。”
假兵卒把真陳瑸押走了,眾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第三章:探監
當時,人們將台灣比作苦海,那麼,台灣的監獄便是苦海的最深處了。
最大的監獄坐落在縣衙的南邊,故稱為南監。上下寨交不起稅賦的村民都關在這裏。一間間牢房低矮窄小,隻有接近屋簷邊的地方有一眼小窗;牢門分兩層,裏層是欄柱,外邊是板門。牢房既不通風,也不透光。既無床,又無板,連稻草也沒有。除了放風,不準犯人出門,大解小解都在牢內。
因此,每間牢房又黑、又潮、又冷、又臭、又擠,關進這裏和陷進地獄無異。
藍二叔因為生病起不了床,以致逃不出村被抓進南監,受凍、挨餓,連遭折騰,病情更趨惡化,連日高燒不退,發冷、抽搐、說胡話,弄得同牢難友擔驚受怕。
入監以來,阿龍一直守候在他的身旁。別看阿龍五大三粗,料理起病人卻很心細。剛才,藍二叔還在說胡話,突然沒了聲響,他趕緊檢查,發覺藍二叔呼吸和脈搏都極微弱,顯然又昏迷過去了。阿龍趕緊抱起他,用一隻拇指猛按他的“人中”,一邊呼叫:“二叔,二叔,你醒醒!”
藍二叔醒過來了,用微弱的聲音連續叫喚:“水,水呀……”發這麼高的燒,嘴唇都燒起了泡,他肯定渴極了。可是,到哪裏去要水啊!藍二叔耐不住了,對阿龍說:“沒有……水……尿,尿……也行。”馬桶裏有尿,可是,怎忍心往他嘴裏灌啊!阿龍無比焦灼,使勁捶響牢房,大聲叫嚷:“獄卒,開門……”
喊了老半天,外麵才惡狠狠地擲進一個聲音:“喊什麼!上頭有令,交不出錢,休想開門!”
獄卒雖這麼說,卻開了板門隔著欄柱往裏麵窺視。
阿龍看見獄卒便高聲告訴他:“監裏有人暴病,你們積點陰德,給碗水救救命吧。”
那獄卒白眼珠翻了翻,陰陽怪氣地道:“要水?拿東西來裝。”
阿龍連忙把僅有的一隻缺了口的飯碗伸出欄柱外。獄卒看了看,突然揚起手,一巴掌掃過來,把阿龍手中的飯碗掃飛了,碰在對麵的磚牆上,“乒——”粉碎了。那獄卒以此來尋開心,竟嘎嘎大聲獰笑。阿龍本來就是個炮筒子,受此淩辱,頓時火冒三丈,怒號一聲:“氣死我了!”將鎖身的長鐵鏈猛一提起,朝門外的獄卒砸去。“哐啷”一聲,欄柱濺起一片木屑,把門外的獄卒嚇了一大跳。他當然不肯示弱,嘲弄道:“氣死你我才省事呢。你再凶,我給你鎖三層鐵鏈。”說完“砰”一聲重又把板門關上。
阿龍簡直把肺氣炸了。龍困沙灘遭蝦戲,虎落平陽受犬欺,老話說來半點沒錯。阿龍堂堂七尺之軀,進山林,什麼豺狼虎豹都奈何他不得,偏偏要受這幫小人的欺負,心裏真不是滋味。他想起與自己相依為命的母親,想起未婚妻阿蘭,深感悲涼。又想起官府敲骨吸髓,在他們的淫威之下,多少人家庭破碎了,多少親人骨肉分離。想到此,他恨不得自己化作一團烈火,燒毀黑牢,燒毀衙門,燒毀這黑暗的世道!恨隻恨,自己身困囹圄,雄鷹被鎖住雙翼,即使有衝天之誌也徒歎奈何。他正怔怔地想著心事,忽聽得阿竹叫喊:“二叔二叔……”
二叔又昏厥過去,阿龍立即投身救援。
此時,獄吏和一個獄卒正將陳瑸推過來。陳瑸從容不迫地向前踱著方步,獄吏嫌他走得慢,向他背脊猛擊一掌,陳瑸打了個踉蹌,差點兒跌倒。
他忍住氣,回頭警告道:“兄弟,古話說,‘多行不義必自斃’,你們還是多積點陰德為好。”
那些當爪牙走狗的平時對人特別凶狠,哪有心聽你布道?獄吏當即反駁道:“什麼義不義,德不德,我聽不進去;我隻知道,腰包裏無錢,鼻孔就要斷氣。”說完,便把陳瑸推進黑牢,然後以加倍的憤恨、加倍的氣力,摔上牢房板門。
陳瑸搖頭歎道:“唉,真是吏惡民賤啊!”
此時將近中午,小窗裏透進來的陽光較亮,牢房的光線也比早晚兩頭充足些,陳瑸看清了這八尺見方的小牢房裏,擁擁擠擠竟關了十多個犯人。
他讓化了裝的村民押來南監,獄吏獄卒見是衙役押送來,不辦什麼嚴格的手續,稀裏糊塗地就將他關進牢房。陳瑸當即就感覺到這裏辦案相當兒戲,連犯人身份、案由都不問就關押起來,簡直草菅人命。由於他身上藏著幾兩碎銀,不時給獄吏一點便宜,要求換換牢房,讓他多接觸些犯人。
來南監十天,他已換了四次。他正逐一地辨認這十來張陌生的麵孔,藍二叔又昏厥了,阿竹抱著他拚命搖撼,驚駭地呼喊著他:“二叔,二叔……”
陳瑸得知這裏有危重病人,趕緊走過去,蹲在藍二叔身邊說:“讓我看看。”
陳瑸雖是化裝冒名的郎中,但決非對醫道一竅不通。他中了進士六年待仕,一邊教書,一邊研習醫術,《傷寒論》、《金匱要略》、《本草綱目》
等等,他都精讀過。農村缺醫少藥,他在東坡村教私塾時,常給村民診脈開方,因此,積累了不少經驗。他看過藍二叔,知是少陽重症,時冷時熱。
如果方便,幾劑大小柴胡湯便可將此症攻下。然而,時在監中,哪裏有此湯藥?無奈,隻好使出古老的辦法,取出秘藏的銀針,在藍二叔“湧泉”、“合穀”、“曲池”、“內關”等穴位上紮過幾根深針。
藍二叔醒過來了,又在不斷地叨念:“水,水呀……”
陳瑸知道,犯人要什麼,獄卒們偏不給什麼,想向他們要水,簡直是向死人要尿。沒有辦法,隻好再給他們便宜。他抬起拳頭捶響板門,大聲嚷道:“勇哥,勇哥!有事相求啊!”
獄卒聽出是陳瑸的聲音,知道有機可乘,像臭蟲嗅到人味,趕緊拉開板門,卻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可著嗓門責問:“就你累贅,什麼事呀?”
陳瑸從鞋蹭裏取出一角碎銀遞出去,對獄卒說:“勇哥,隻要給我一筒水,這點小意思,你就拿去喝酒吧。”
獄卒見錢眼開,一把將碎銀抓過去,放進兜裏,裝模作樣地罵罵咧咧,一顛一瘸地走開。一會兒,提來滿滿一竹筒水。陳瑸接過竹筒,小心翼翼地把水捧到藍二叔身邊,示意阿龍將他上身抬高,然後將竹筒湊近藍二叔的嘴邊。藍二叔如久旱的土地迎來一場喜雨,張開口貪婪地吞喝,轉眼便喝了半竹筒,這才咂咂嘴,伸出舌頭舔舔嘴角,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陳瑸把竹筒交給阿龍,對他說:“先存放好,等一會兒他再要時,喂一點給他。”
阿龍把剛才的一切都看在眼裏。一個外族人,素昧平生,卻能夠急難相扶,他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碰到,當即跪下向陳瑸深深施了一禮,感激地說:“我代藍二叔謝過義士扶救之恩!”
陳瑸趕忙將他扶起,誠懇地說:“同監難友,何必多禮呢?日後還望大家多多幫忙。”
互相謙讓過一番之後,便相互拉起家常,陳瑸詢問他們的姓名、籍貫等,然後問阿龍道:“大膽動問,你們為何被捕下獄?”
這一下可觸著各人心靈的最痛處,仇恨立時湧上心頭,紛紛控訴官府所造的罪孽。阿龍將心頭的積憤一口氣全吐出來。州官縣官橫征暴斂,老百姓交不起苛捐雜稅而避走深山。冬至之日,回家與親人團聚,不幸官兵將村寨包圍,威逼交納稅賦,交不出錢便被捆綁關押,還強加造反的罪名。
談到他本人更是悲憤交加。阿龍他與阿蘭訂婚一年多,由於顛沛流離,婚事一直未辦,冬至那天,本想草草成親,卻橫遭巨變,不僅婚事辦不成,如今,老母親被惡吏拷打,生死未卜。說到這裏,這個五大三粗的剛強漢子,禁不住滴下傷心的眼淚。接著他又向陳瑸介紹藍二叔的情況:本來他是在外頭收破爛的,因為患病才回家歇息,官兵不管百姓死活,硬將他捆來,在獄中慘遭毒打,饑寒交侵而至病情惡化。阿龍說:“老天爺真是不長眼睛啊!無辜百姓受盡折磨,那班衣冠禽獸卻作威作福。難道世道就這樣不存公平麼?”
阿龍悲憤控訴,使陳瑸加深對台灣政治情況的了解,他進一步細致詢問阿龍:“我行醫為生,是從大陸那邊過來的。那邊的丁餉是一年每丁一至三錢,老百姓都交得起,你們為什麼交不起呀?”
阿龍像聽著別人說謊話,不肯相信,他說:“一至三錢?哪有這麼便宜。我們一年每個丁口要交一兩銀子,五年的收入也交不起一年的稅餉啊!”
陳瑸在其他牢房了解到的情形也是如此,不禁搖頭歎息:“這班人敲骨吸髓,真是無法無天啊!”
他正與幾個犯人傾談,卻聽得藍二叔呻吟“冷啊!冷啊!”瑟縮作一團,陣陣發抖。陳瑸便將自己的長衫解下,蓋在藍二叔身上,對阿龍說:
“他身體太虛,等一下要設法弄些食物來才好。”
陳瑸的舉止,令關押在這間牢房裏的土民萬分感動。見他脫了長衫,隻剩單衣,紛紛將自己的土裝贈給他。陳瑸見他們衣飾襤褸,怎忍心接受他們的饋贈?婉言堅辭不受。阿龍說:“不行,這衣服您一定要穿上,我們台灣土人的習俗,是不能拒絕朋友的盛意的。推辭了,就是表示絕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