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夥
第一章
榮叔的四合院上月落成,今天是擇定吉日,新居入夥。喬遷之喜,總要慶賀一番,何況他這一幢房子幾經波折,來之不易,更需要擺上幾桌酒,請鄉親來敘談敘談。再則,土木之功,多得親朋幫手,也好乘此機會當麵致謝。上好米酒、三鳥海味、還有各色蔬菜都是早已準備停當了的,廚具也已備辦周全,村中幾位會做菜的弟兄,事先都與他們約定好了,萬事俱備,連東風也不欠了。
天才麻麻亮,除老奶奶住在舊屋之外,一家人都起床,忙開了。先在所有的門口兩旁貼上紅對聯,門楣上掛上橫批。榮叔將各項準備工重又檢查一番,馬上開始排工。他先打發大兒子秋生和二兒子秋二到菜園去摘瓜割菜,並叮囑他收完菜就下廚幫手,兩個兒子得令而去,女兒小星趕忙上前叫陣:“爹,還有我呢?”
榮叔最疼愛這個“包尾姑仔”,扯了扯她衣裳上的褶皺,憐愛地說:
“沒你的事,今天是禮拜,讓你玩個夠。”
“唔——我不!”小星撒嬌地扭著身子。
父親為難了,摸了摸下巴濃黑的胡子,終於為女兒開辟了一條立功之道:“你看,爹差點兒給忘了——奶奶今天要接待客人,你去替奶奶……”
“好咧!”小星不等父親說完,就像一隻小山雀飛出門去了。榮叔和榮嬸兩口子望望門外,又對視片刻,美美地笑了好一陣子。
“你這采辦也該動身了吧。”榮嬸提醒老伴說。今天要擺筵席,對於雞、鴨、鵝之類,他們都操著生殺之權,唯獨政策所限,不可私殺牲豬,而豬肉又是村宴的主料,榮叔決定到墟鎮上去采購。
老伴雖提醒得及時,榮叔卻不甘失掉家長的尊嚴,自信地說:“你這管家婆,管好你這一檔就算出息了,我這一檔用不著你操心。”說完,把竹筐綁在自行車後架上,推車上路了。榮嬸又從後邊追上來,焦急地嚷著:“你等一等,你等一等……”
榮叔下了車,扶著車把子詢問地望著老伴的眼睛。榮嬸趕到丈夫跟前,比劃著說:“年成好,大夥兒肚裏都有點油水,你要多買些五花肉、後座肉,大肥肉人家一見就膩,不要讓人家吃著罵咱們吝嗇……”
第二章
太陽升起老高還不見幫廚的人來,想著下午兩點鍾開台,榮嬸心裏好生納悶;這些人是不是都拾掇自留地去?今天不比往常,施肥淋水的活兒早該讓家裏另外的人去幹嘛,還這樣放心不下,耽誤了我的大事可如何了得?榮嬸越想越氣惱,不過,埋怨歸埋怨,她還是耐著性子等著。
又過了約莫半個鍾頭,仍不見廚師們來,榮嬸可急壞了,隻得挨家去找他們。前腳剛跨過門檻,就碰上隊長誌勇,後邊還跟著個陌生人。隊長笑吟吟地迎上來:“榮嬸,看您像拉馬上船一般,趕著辦啥事哩?”
“都快晌午了,掌刀把鑊鏟的人還不來,我找他們去!”榮嬸火燒火燎般回答著,不停地往前趕。隊長張開雙臂一攔:“您甭急,我正為這事兒來尋您哩。來幫廚的人我都派了工,幹別的活兒去了。”
“啊!”榮嬸不禁一愣,“你這不是存心挖我的牆腳麼?”
“哎喲,別冤枉人!咱們是老鄉鄰,我多會兒讓您過不去呢?”隊長連忙和顏悅色地解釋,“進屋去吧,我慢慢跟您說。”
榮嬸見隊長不像在開玩笑,便領著他和陌生人進屋。她是個精細人,雖然心裏著急,卻不忘讓座請茶。坐定之後,陌生人先開口:“大嫂,要請客擺酒哇?”
榮嬸這才認真打量起對方來。這人四十大幾五十打邊,平頭上已摻了不少白發,穿一身打了補丁的幹部服。他身子有點發胖,卻粗粗實實的,大頭大臉,大手大腳,說話嗓門也大,胸腔裏發出嗡嗡的共鳴。榮嬸心裏掂量著,估計是個大隊級的頭頭。她對客人直捅捅的問話先避而不答,側過臉來問隊長:“這位是……”
“我是本公社下園大隊人。”沒等隊長搭腔,客人搶先自我介紹。
一提下園大隊,榮嬸不由自主地一怔。她的大兒子秋生正和那村子裏的一個姑娘要好呢,說不定來者是她的什麼親人,今天可得多留意,給人家個好印象。她很有禮貌地對客人說:“我家搭起這幾間雨篷,給鄉親們添了不少麻煩,想趁著今兒這個閑日子,請大家來敘談敘談。”
“大喜事嘛,是應該熱鬧熱鬧。比方說請大夥兒吃顆糖啦,喝杯茶啦,那也要得。可是,像您家這麼破費,嫂子哇,這可就使不得了。”客人的話語是這般平靜、熨貼,使你聽著雖不舒心,卻又生氣不得。榮嬸也隻得用同樣的語氣反駁他:“擺入夥酒,是老規矩了。要是舍不得掏腰包,人家可瞧不起呀!”
“大嫂您莫把大夥兒看得那麼小心眼兒。”陌生人落落大方地呷了一口香茶,嗬嗬地笑著說:“不好的規矩咱們不要循,抱著老規矩不放,人家才真正瞧不起呢。我給大嫂您說個真事兒:我們村有個姑娘,就嫌婆家啥事情都是老規矩,還把親事給吹了呢。”
“有這等事兒?”榮嬸眼睛睜大,疑惑地望著這位和藹從容的陌生人,腦子裏那個麵目不清的姑娘的形象逐漸清晰起來,變成自己未來的兒媳婦。隔了好大一陣子,她緩過一口氣,又找出一個理由:“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罷了酒席,那不更浪費麼?”
“您都準備了些什麼,我心裏有數呢。”隊長一直到這會兒才找到插話的機會,“雞、鴨、鵝是您自家養的,蘿卜、蒜菜是您自家種的,要買的不就是些茶油醬醋麼?”
隊長是鄉鄰麵善,榮嬸對他不客氣,衝著他嚷:“哎喲,虧你說得輕巧,就是這些茶油醬醋,還有老頭子上墟鎮買的幾十斤豬肉,你能一口吞下去呀?”
陌生人給隊長解圍來了,他風趣地說:“誌勇吞不下我來吞,您就別操心了。”
“對,一切都包在我們身上,一定為您把喜事辦得又熱鬧,又有意義,包管全村男女老少都滿意。”隊長興致勃勃地又湊上一句。
他倆一打一擋,葫蘆裏賣的是啥藥?榮嬸是個有心計的人,知道隊長既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存心要和她過不去。隊長和客人的態度這麼明朗,看來肯定是不讓擺酒了。不擺酒這喜事咋辦?她衝著隊長說:“你能包得下?
待你榮叔回來,不撕掉你的嘴皮才怪呢。”
客人又給隊長解圍,他滿有把握地說:“榮叔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說不定還要誇獎隊長幾句呢。嫂子,您盡管放心,一切都包在我們的身上。”
他反賓為主,給大家斟了一巡茶,自己呷了一口,親切地問:“嫂子,我今天特意到您家裏來,是想細致地打聽一些事兒。您蓋了這麼一座四合院,欠了多少債呀?”
聽話聽聲,鑼鼓聽音,榮嬸心裏想,這人八成是未來的兒媳家裏派來相家的。認得那姑娘的人都誇她是個好閨秀,人品好,會勞動,又有文化,可聽說,她就是討厭老規矩。擺酒的事就先擱著吧,等老頭子回來再商量。
她還想,他張口就問欠了多少債,難道是擔心過門後生活過不好?待我給他一顆定心丸吧。榮嬸心神一穩,便自豪地回答:“還用得著借債呀?料都是早幾年備好的。”
客人好像對她家的情形了如指掌,接著她的話頭說:“您原來備的隻是三間北屋的料,可現在蓋的是四合院,少說也要墊上三千塊呀。”
“兩三千塊,我家一年就湊合上了。”榮嬸不無得意,說得眉飛色舞。
客人笑了笑,轉身問隊長:“他們一家今年是一萬六千個工分,分配是一千七百多元吧?”一邊計算著,問榮嬸:“一千七百多元,除了吃用,嫂子,還差得遠呢。”
榮嬸的眼睛睜得更大了。這人實在厲害,連生產隊裏的賬目都查了。
他要把事情了解得這麼詳細,肯定是秋生對象的至親,也許是她的伯父,也許是她的叔父,不,或許是榮嬸未來的親家爺呢。榮嬸想:實心鐵球不怕摔,盤根問梢全由你,我這裏索性把家當全抖出來,怕把你眼睛都看傻了呢。女人家總是設法瞞富,榮嬸又何嚐不是這樣呢?可是,今天的情況不尋常,認窮就是卻親,可不能做這種傻事。見什麼菩薩念什麼經,榮嬸決定破例地當著客人的麵炫耀一番,便得意洋洋地說:“隊裏是銀行,家裏還有大大小小的錢櫃呢。”她扳著手指算著:三頭肉豬秤了多少斤,一群蘆花雞賣了多少錢,開荒地的甘蔗收了多少噸,自留地的藥材賺了多少錢……總共近三千餘元。客人聽著不住地點頭,對隊長說:“收入很多,可花的功夫也不少啊!”
榮嬸連忙說:“花多少功夫,我們家裏的人可從來不耽誤隊裏出勤,四個人,八雙手,起早貪黑,多少活兒都攬得起!”
客人會意地笑了,說:“嫂子,您甭解釋,看您家的工分就曉得了。”
他喝了一巡茶,站起來說:“嫂子,待會兒再回來坐,我先和你們隊長去看看您家的大大小小錢櫃吧。”
榮嬸把二位送到門口,望著他們的背影,心裏說不出是個啥滋味,有幾分得意,又有幾分迷惘。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