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一件袍子有些意外的問他:“爹,這衣服是您的?”
那是件深褐色的布料外袍,樣式很樸素,他父親衣物從來都是極素澹的淺色,從來沒見過這種顏色的衣服。
他看了過去,頓時目光就像被吸住了一樣,一時間呼吸幾乎都要停了。
————‘你就沒有其它顏色的衣服了嗎?’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故作隨意的笑道:“這件沒太穿過,你要就拿去吧。”
他長子往身上一披比了比,稍微大些,不過外衣大點也不礙事,就扯了扯衣角褶子隨口道:“這顏色挺耐穿的,髒了也看不出來。”
長久以來被牢牢鎖在心底的所有這時被這句話砸開了禁錮全放了出來,壓得他胸口發悶有點喘不上氣,但麵上還是溫和的笑:“……挺合身的。”
他還是移不開目光——他曾經特別討厭他穿這種顏色,但這麼一看又好像沒有記憶中那麼醜惡——直到他長子察覺到他的注視,他就沉下目光用一句話輕輕掩飾過去了:“時間真快,恭兒都長這麼大了。”
他長子笑了,那是個愛說笑的青年:“瞧您說的,我要是一直不長不就壞了麼。”
他另換了一個話題:“你不是想去揚州嗎?這兩年我耽誤了你不少時間,明年你就過去吧。”
他長子聞言一愣:這時代朝裏上上下下都是規矩三有之一都是專用來管他這類人的,規矩是宗族子弟不仕高官隻厚加養俸,官場上要做什麼都縛手縛腳施展不開;他弟弟也不願在汴梁呆,年紀一到說想去西京,想去就去吧,他父親跟前有他照看就夠了;可雖然呆在京中他天生又是個吃不了閑飯的人,呆著呆著就開始跟江淮沿海一帶生意人往來;他父親對他做這種下九等的行當沒有任何抵觸,隻是這兩年他父親身體狀況有些不好,他就推掉了一切生意上的來往專心致誌照顧他父親起居;年前偶爾與他父親說到揚州那邊有做海上生意的朋友找他搭夥被他推了,不想他父親居然記著。
沒想太多,他長子兩把卷好了那件衣服放到一邊,對他爽聲笑道:“爹,您要這麼說,我長到現在也算耽誤您二十多年了,還欠您十來年呢。”
他也被說得笑了,二十多年了是嗎,那一年兩個二十出頭人生似乎毫無交際的青年的命運被冥冥中的手絞在了一起,從此再也無法分開。
其實時間並不需要任何載體,時間不需要人的“記得”才存在,存在在他們之間的每一個注視,每一個觸摸,每一個微笑,每一時,每一刻,每一次呼吸的起伏和每一聲心髒的跳動,即使有一天世上一切不複存在也不會消失。
所有需要被記住的他都記得,每次閉上眼睛時他就能看見他,他還能感覺到他的溫度,他還能聽見他的聲音,他無處不在,他不在任何一個地方——他在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中,在他的骨頭,毛發和血液裏,他在他的靈魂中。
他仍然在他心中。
趙普來聘他的小女兒,他就知道“那時候”快到了。
最後一天的早上他臉上還帶著如常溫和平澹的微笑,人們說這是善終。
如果用現代的術語講,他的最後幾年裏一直被低血壓,類風濕和肺部損傷的各種後遺症糾纏。其中包括肺氣腫,關節疼痛和繼發性帕金森綜合症,但是幾乎沒有人從他身上看到過其中任何一項的明顯症狀。因為確實有一部分人可以讓自己的身體服從自己的意誌,這可以通過長期嚴格的訓練達成,鍛煉出足夠控製物理的身體的強大意誌力,或者隻是因為有些東西撐著,所以他們能一直穩穩站在人前。
給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旅途劃下句號的是心髒病,就像突然而然,他的心髒在一個猛烈的搏動後永遠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