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是你騙了我嗎?你怕我會輕易地沉醉於這片炫目的光明,你怕這會是我一個逃脫不了的劫難麼?

卓揚和我一樣,喜歡仰望天空。很多時候我們坐在寬大的草坪上,不說一句話,隻是沉默地抬著頭。通常我們會看到一些黑色的鳥,亮閃閃的羽毛和尖細的嘴,它們在藍天上飛過,發出破裂而嘶啞的長鳴。這是一種奇異的鳥,一生隻停一次,就是死亡的時候。

我喜歡這樣堅毅而倔強的靈魂,喜歡這樣橫衝直撞的幸福,我告訴卓揚,然後他對我笑。他說,飛雪,你真是個詭異的女子。

我曾經問過卓揚為什麼會成為殺手?

他毫無防備地聽到了這句話,然後眼睛像是被什麼擊到了般,猝然間暗淡了下。他說,飛雪,這個世界上其實有很多無奈的事。

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從小看到的就是殺戮和戰爭,看到她的母親位於父親十三個妻妾最末的位置,隱忍地生活著。那幾個最受寵幸的姨太太總是用惡毒的話嘲諷她。他的母親亦不甘示弱,雖然不敢明著和她們做對,卻總在背後用同樣惡毒的話回擊。這個女人在他的兒子麵前終於收起了所有的溫和,開始變得尖酸刻薄。

卓揚親眼目睹了母親從一個高雅的女子變成哀怨的家庭婦女,也親眼目睹了女人們之間的勾心鬥角。他開始憎恨女人,憎恨這個家。而他的心亦漸漸地封閉,所有曾經熾熱的感情都如同被涼水澆滅了般冷卻了。

而他終於在某一天父親把母親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顯示出了作為一名殺手的潛質。在所有人都沒有防備的那一刻,他拿出刀輕易地刺進了父親的胸膛,那麼地迅速,他的父親甚至還來不及流出一點血便倒在了地上。

作為一名殺手,就應該殺得這樣幹淨利落。他在一大堆目瞪口呆的人麵前走過,離開了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家。

卓揚說到這裏的時候,身體開始有一點微微的顫抖。他說,飛雪,你覺不覺得我很殘忍。

我搖頭,然後輕輕地走過去抱住了他。我說,卓揚,我可以看見你封存在心底的愛。

卓揚總是和我說起江南,他說江南是個溫柔而纏綿的地方。卓揚不喜歡大漠的空曠遼遠。他說,江南的天空透明如水。他也說起江南的女子,她們總是穿著淡粉或杏黃的碎花長裙,頭發梳成一個精致的環。她們通常在上麵插滿蓮花。

我看到此時卓揚眼裏純白色的陰影。他說,飛雪,你知道麼,江南的蓮花有這個世界上最豔麗的色澤,嫵媚到極致。

最後的最後,卓揚看著我認真地說,飛雪,你是個適合江南的女子。

那些柔軟而細碎的羽毛在此刻突然間撒落下來,迷漫在充滿著長青藤氣息的空中,夾雜成一個殘破的虛幻的夢魘。卓揚拉緊了我的手,問我,飛雪,你願意和我一起離開,去江南麼?

一瞬間,我覺得似乎是母親的靈魂依附在了我的身體上,我多麼想像她一樣,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倉促地離開這裏。我要讓卓揚把江南最好的蓮花都插在我的頭發上,我要讓他用朝霞為我做成新娘的嫁衣,我們要在藍天白雲下美好地相愛。

可是我突然想到了婆婆,想起她枯萎的笑容在蒼老的臉上蔓延。她說,飛雪,你一生的使命就是守候蝶影山莊,你要留在這兒,生生世世。

我輕輕地掙脫了卓揚的手,在那一刻,我看到他臉上,沉沉地如同霧靄一樣的憂傷,然後馬上歸於平靜。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人們總說殺手的世界是最冷酷無情的,卓揚轉身離去,決絕地竟沒有一句挽留的話。我就那麼流著淚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模糊的水汽中。

不知道花開花落了多少季節,蝶影山莊的人們換了多少輪回。可是我依然留在這兒守候一切,為了婆婆,也為了等待,等待一個人的出現,等待一段曾經溫暖過我生命裏所有寒冷的諾言。

我幻想,有一天卓揚再次來到這兒,穿著黑色的長袍,對我微笑。

他說,飛雪,我會帶你去江南,美麗而古老的江南。

他說,江南的天空透明如水。

他說。那兒還有蓮花,明豔豔的花朵開滿了整片土地,世世不會蒼老。

最後他用修長的指撫摸我的臉,對我說,我會記得你,記得蝶影飛雪。

殘血的夕陽在迷漫著長青藤氣息的空中無法抑製地破碎,成為了快樂背後的陪葬,而我在幸福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