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消失
再見吧，大海！你壯觀的美色，
將永遠不會被我遺忘；
我將久久地，久久地聽著，
你在黃昏時分的轟響。
——普希金《致大海》
我穩定住了情緒，朝海邊走去。我不會再一次暈厥，我了解我自己，大海，我即將靠近的大海，它又在我的心中掀起波瀾。
已經快到正午了，我才發現自己把手表忘在了病房裏。我無法牢牢把住時間。於是，好像追雲逐日一樣，我加快了腳步，我甚至不在乎大海的逼近。
我終於來到了海濱，沙灘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更為鬆散。偶爾鑲嵌其間的貝殼，讓我想到了那一顆消失在大火中的。
我終於見到了大海，遠處的它顯得那麼溫順，近處的它則一如既往的獰烈暴躁。我向前走去，秋天的涼意驅走了海濱遊客。海鷗成為了唯一的光顧者，它們的叫聲有些刺耳。而遠處船隻的長鳴則更顯得歇斯底裏。我坐到了一塊海邊的岩石上。它笨重而醜陋，可是卻倔強地堅挺著。我的風衣被海風吹得扇動了起來，我把拉鏈拉到了頂，合上的領口幾乎遮住了我的下顎。一絲涼意讓我略打了幾個哆嗦。我有些心煩意亂，可是又像一隻極富有耐心的獵豹蓄勢待發。
遠處的浪花把陽光分割成為一道道金色的光影，此起彼伏的海浪波光瀲灩地搖曳著、拍擊著、追逐著，毫無章法卻深沉地吐納，此時的大海擁有著我在《帕洛馬爾》中讀到過的更為複雜的排列組合。我並沒有像在底特律那樣，感到眩暈。這樣的轉變一定事出有因，那是，父母死亡的河濱，而這是，後悔逼我逃離，事到如今，從不間斷地召喚著我的大海。那是，能夠成為一切記憶的寬廣的流域，而這是一切記憶複製品的原貌，一片波瀾壯闊的海洋。那是，複述我內心恐嚇節奏的邊境河流，而這是，不斷發出痛苦召喚的深沉子宮“梵……你……忘卻了……你徹底……忘卻了……”我沒有忘卻，我隻是不願意記起，不願意沉浸在過去的甜蜜、酸楚、悲傷、僥幸之中，我隻是希望更加主動地遴選我的新人生。記憶，我無法擺脫的陰影——“哥哥”的暗示，卻並不是這樣——我需要撣掉塵埃，尋找光線。
陽光下的海風顯得並不那麼溫順，它們喜歡同波光瀲灩的美景唱著反調，我縮著脖子，頭發一定被風吹得一團糟。我在等待他，他可能隨時會出現，而我已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提前半個小時到了，我親愛的兄弟，你沒有像在底特律那樣一頭栽倒，我為你的成熟感到高興！”
我聽到了那熟悉的腔調，他就在我的身旁，一如往常，他一定是藏在了某個石頭縫中，或者，我大膽地推測，他幹脆借著大海的呼嘯對我說話。
“嗯，這半小時讓我輕鬆了許多，我的歸宿，讓我平靜的歸宿。”
那聲音停頓了一下，隨後說：“當然，我聰明的兄弟，你的歸宿，好像並不讓你充滿愧疚，你的逃離似乎是理所應當的？”
我並沒有延續著他的說話方式，我知道，我需要逾越他，於是，我頗具語言天賦的把住了主動權：“理所應當或者滿懷愧疚，我隻知道追求新的道路，雖然，我現在仍舊一無所有，但是，至少我已經找到了自己！”
藍又停頓了一下：“找到了自己？”他用驚訝的語氣重複了我的話，“你不是你自己嗎？”
“我的自己，就是在過去中找到遺憾，而不是像集郵一樣收集它們，一個新的自己，把過去埋藏在心底，不必要說出來，記住就是遺忘。”
“行啦，我們言歸正傳吧。”藍有些惱怒，於是，他加重語氣，“我們的交易，你需要它，我也是。”
“你錯了，我不需要它們，它們在被我找到之後已經滅失了。”
“什麼？你在懷疑我的誠意，還是，你打算在死期上做些文章？這不可能，你是一個誠實守信的人，快告訴我吧！”藍緩和住了自己的慍怒，但是，我知道，他在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
“我告訴你！你的過去非常幸福，你有適度的關愛和讓所有人都羨慕的快樂童年。可是，它們僅僅隻是過去，明白嗎？美好的記憶，僅僅隻是回憶，它們讓我愛上一個女子，讓我同一個老友重逢，讓我為父親的行為感到羞恥，讓我因為一個美滿幸福家庭的沒落而始終認定著某種破鏡重圓的可能，讓我逃離大海，刺激著自己的心！然而，瞧瞧現在，我過去愛過的女子已經告別了我，我的老友好心報償，卻又因為破產而飄忽不定，我的父母已經成為了被悼亡的對象，而我，對，就是我，又重新注視著這片大海！我大膽地凝視著它，並不是因為我篤信著某種上帝的安排，而是因為，我成為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