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幻>
狐幻一
打獵,趕哪門子時髦?瞧!常四爺就算栽到這個上頭了……
要知常四爺如今也算得這塞外古城的一位名人兒了。一出京劇《七品芝麻官》,刹那間使他時來運轉。雖未見有哪位因此而回家賣白薯,可他演唐知縣這一炮卻的的確確打紅了。
您哪!現如今誰不知名醜常四爺呢?
生、旦、淨、末、醜,醜角這行向來是排老末尾兒的。老天保佑常四爺!輪到他這一輩兒,這黃曆的頁碼兒終於倒翻了個兒,醜角這一行也能挑大梁、掛頭牌了。又是一出《徐九經升官記》,常四爺便一躍而為塞外“著名表演藝術家”,致使多少英雄豪傑,一時間盡在舞台上黯然失色了。
得!常四爺抖起來了。
回想當初,常四爺別說抖了,就連自己的名兒也差點給人忘了。孩子們管他叫“醜兒叔”“醜大爺”;師兄弟管他叫“醜兒哥”“醜兄弟”;老一輩的和有身份的主兒幹脆一拖腔兒管他叫“醜兒——啊”;就連他老婆也公然在人前人後不客氣地喊他“醜敗興”,沒辦法!誰讓自己的爸爸唱醜,爺爺唱醜,爺爺的爺爺還唱醜?戲班子裏祖傳就是這麼個稱呼法,沒轍!
可現如今你再這麼叫試試……
地位變了,稱呼也得跟著變。為了表示尊重,就得從老古董堆兒裏把常四爺的名號翻出來:常醜樂!常醜樂?嘿嘿!四爺原來名叫常醜樂!新鮮是新鮮,可要這麼沒大沒小地直著喊又似乎不大對勁兒。後頭好像還該再掛點什麼?同誌?先生?師傅?都仿佛不太合適。好在現如今流行古典式的叫法,按師兄弟排行,“四爺”一詞便自然而然地掛在“常”字後頭了。常四爺?嘖嘖!叫起來上口,聽起來順耳,古色古香,有譜有派幾!
水漲船高嘛。
常四爺這稱呼一出世,便得到了劇團裏的一致首肯。管頭戴、管服裝、管蟒靠的夥計們,穿把子、打下手、跑龍套的哥兒們,以致拉京胡、打鼓板、文武場麵上的弟兄們,似乎仍覺著這麼稱呼不夠過癮,於是幹脆免了“常”字直呼其為“四爺”了。聽!這夠透著多麼近乎?就連過去一貫掛頭牌、挑大梁、名震塞北的長靠武生——三師兄梁小樓,也主動為他捧場,不卑不亢地改稱他為“四弟”了。至於那位劇團裏的靈魂,自己那位專長青衣、擅演花旦、文弄不擋、京昆不亂的師妹尚蘭芳,更是搶先改了口,早就甜滋滋地“四哥!四哥!”喊不斷聲兒了。
今非昔比,鳥槍換炮了。
但這一換不要緊,麻煩事兒也似乎跟著多了起來。過去常四爺鼻梁上畫慣了豆腐塊兒,畫慣了小蛤蟆,台上台下讓人打慣了哈哈,平時也就總難免露出一副貓腰縮肩、猴頭猴腦兒的模樣。可現在不行了,按行話說,那叫著該“端”起來了:腰板兒挺得倍兒直,目不斜視,口不常開,舉手投足,還真的有點“四爺”的架式。是有點別扭,可不 “端”行嗎?且不說掛頭牌、挑大梁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更重要的是,老婆還在後頭盯著呢。稍一露出猴相,回家便是一頓好罵:
“瞧你那副醜樣兒,天生一副醜敗興的命!”
毋庸諱言,常四爺是有點懼內。要知道,當年常四爺的太太也長得水靈著哪!就是嗓子總找別扭,才落得小姐演成了丫環、公主演成了宮娥。最後多虧了三師兄梁小樓費心說合,才含淚下嫁給常四爺。雖然這幾年越來越發福,連宮女丫環也顯得太占地方,被迫隻好在台上桁著女扮男裝當個三班衙役,但對常四爺來說仍然威力不減當年。即使在升格為“四爺”後,依舊對太太處處言聽計從。這不,太太一發火,常四爺就趕緊滿臉堆滿了笑:
“您哪!這又是怎麼啦?”
“怎麼啦?問問自個兒!讓你繃著繃著,你可好,今兒個又嬉皮笑臉向人家討煙頭兒抽!”
“嘿嘿!這不,這不……”
“這不什麼?!這不是我怕你得了癌症嗎?好心沒好報,好
你個沒良心的醜敗興啊!”
“別、別、您別哭!我保證一盒煙抽五天還不行嗎?”
“五天就委屈你啦?瞧瞧人家三哥梁小樓,煙酒不沾,多會兒也能繃在那點兒上,哪朝哪代都是個人物兒!就是如今不掛頭牌了,有誰又敢小瞧人家半毫分呢?”
“那是,那是……”
得!既然太太欽定了師兄為自己的樣板兒,那可真得下點功夫瞅著點兒了。可怎麼個學啊?師兄梁小樓雖然四十早出頭了,但人家可是天生的“胎裏帥”!無論是個啊、條啊、臉啊、麵啊,都帥得那麼那麼瀟灑,帥得那麼正派,帥得那麼恰到好處,帥得那麼讓人心服口服!直到現如今,女觀眾的座兒還得賃人家叫呢!就連那些黃頭發、藍眼睛的外國娘兒們,也似乎不甘落後。前一個多月,一個年輕的女者外看了梁三哥的《長阪坡》之後,不但親自送上台一個大花籃兒,還猛地摟住他的脖子往腮幫子上啄了幾口,愣把趙子龍的小白臉上塗滿了口紅,真讓人瞅著眼饞。而自己呢?且不說這副長相就先天不足,就是學人家繃到那“點”子上也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