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1 / 3)

<高曉聲精選集>

係心帶

鄉村汽車站的下午是寧靜的。小小的候車室裏,散散落落放著幾張靠背長椅,隻有五六個旅客寂寞地在那裏等車。他們的車票都已經買好了,但是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搭上車子;如果汽車在前一個站頭已經滿載了,到了這裏又無人下車,它就直駛而過,不再停頓。這樣的事情是常常發生的,今天下午就出現過兩次。眼睜睜望著別人在前進,自己卻停留在原地不動,總覺得有點悵惘。但焦急毫無用處,有了車票並不等於就有了位置,位置是需要正有得空,或者別人讓給你,才能獲得的。經常在鄉村車站上下的旅客,大都有這種經驗。然而他們並不失望,因為他們知道時間越晚車越空,歸根到底總有位置給他們。因此他們幹脆不去盤算,有的看書,有的躺下假寐,有的就細細地欣賞貼在牆上的宣傳畫;實在無事可做的人,則充當臨時的數學家,先數清房頂有幾根椽子,再算算有多少塊鋪地磚……盡量對時間的逝去表示毫不介意。

因為誤點,李稼夫同誌把來送行的人都推回去了。在家都忙著工作,沒有必要為他耽誤生產。他要對他們講的話都已經講過了,要講的話終究也不能都想到並且都講過。一切都應該有一個自然而然的結束,然後也會有一個自然而然的開始。他在這裏的時候大家都認為非有他不可,他一旦走了,或許別人會發現:不依賴他倒反容易進步。曆來如此。

汽車終於又來了,他走出車站,車卻又開過去了。他不想再回到那個寂寞的候車室裏去,就在公路邊樹底下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他呼吸著鮮潔清香的空氣,讓和煦明麗的陽光透過枝葉扶疏的楓楊,一線線射在身上。他撫摸著花白的頭發,抬起瘦削而顯得蒼老的臉龐,眯縫著眼睛看了看晴朗而高遠的天空,眼光隨著一隻盤旋的蒼鷹落到附近的幾座小山上。他第一次驚異地想到:在那寬闊的平原上麵,怎麼會有這幾座孤零零的隆起的山頭。它們似乎不是地上長出來的,倒像是童話裏的神仙,帶了禮物出門作客,偶爾經過這裏,一時疏忽掉落下來的幾塊點心。山頭被平原上快要成熟的金黃色的稻海包圍著,一座座村莊,一叢叢樹木,也像騰空漂浮在海麵上。李稼夫望著這熟悉的一切,忽然升起了一種無法克製的眷戀之情。

李稼夫在這塊地方整整生活了十個年頭。他不是抱著希望,而是希望被毀滅了之後來到這裏的。他是一個知識分子,出身也不大光彩,自從搭上社會主義這條船之後,倒是努力要做一個好的水手的。他的努力受到過稱讚,於是有一天就跟著稱讚他的人倒黴了。他既被當作“走資派”用人不當的證據,又被當作凡重用了他這樣的人就是“走資派”的證據。被這樣用過之後,他就失去了價值,被從船上拎出來,拋進了“大海”。在這一刹那之間,他忽然明白:有人駕船載著他迎著礁石開去,因為自己不願意毀滅,於是就先毀滅他。而他也明白,即使自己還待在船上,也沒有力量扭轉方向,好像他的毀滅已經注定了。

他記得,那時候他木然地被推上火車,然後又被汽車載到這裏扔下來。一路上他看到無數匆忙來往的旅客,似乎他們都堅定地朝著一個目標前進,知道去哪兒和去做什麼,知道有什麼樣的人在等待他們。隻有他什麼也不知道,空空漠漠,似乎走出了這個世界。他從汽車上下來,望著這個陌生的小車站,陌生的走路人,以及那裏的情況一無所知的村莊和茫茫的田野,感到寒冷,感到顫唞。他不知道這裏的人會怎樣對付他這個“反動學術權威”,不知道將把他遣送到哪一個村莊,在哪一個屋頂下生活和怎樣生活,真像被拋進了大海般苦寒和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