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不是賣雞蛋的。他打開提包讓我看,裏麵沒有凶器,不是作案的流竄犯。他怯生生拿出一大疊稿紙,說是特地來找我請教,他寫了一部小說,想請我過目。我隻好讓他進門,請他坐。
他說他不坐,可以把稿子先留下,改日再來拜訪。我說甭改日了,有什麼話這會就可以說完。他便雙手在口袋裏摸索,掏出一包香煙。我遞過火柴,等地趕快點著煙好把話講完。
他結結巴巴,說他寫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我隻好打斷他,說我不是新聞記者,對真實不感興趣。他更結巴了,說他知道文學不同於新聞報導,他這也還是一部小說,隻是在真人真事的基礎上加以合理的虛構。他請我看的目的是看能不能發表?
我說我不是編輯。
他說他知道,他隻是想請我推薦,包括修改,如果我願意的話,甚至可以署上我的名字,算是合作,當然,把他的名字放在後麵,我的名字在前。
我說要署上我的名字恐怕就更難發表了。
為什麼?
因為我自己的作品都很難發表。
他哦了一聲,表示明白了。
我怕他還不十分明白,又解釋說,他最好找個能發表作品的編輯。
他不說話了,看得出來豫猶不決。
我決定幫他一把,問,您是不是可以把這部小說拿回去?
您能不能轉給有關的編輯部?他瞪大眼睛反問。
由我轉不如您直接送去,沒準還少惹點麻煩。我露出笑容。
他也就笑了,把稿子擱回提包裏,含糊說了聲感謝的話。
我說不,我感謝他。又敲門了,我不想再開。
靈山八十
你喘熄著,一步歇一步,走向冰山,好不艱難。碧綠的冰河陰沉而透明。冰層下,墨綠得像翡翠巨大的礦脈。
你在光潔的冰麵上滑行,嚴寒刺紮你凍得麻木的麵頰,剛能覺察的冰花,五顏六色在眼前閃爍,嗬出的水氣在眉毛上立即結一層白霜。四下一片凝固了的寂靜。
河床突起,冰川以無法覺察的速度,一年幾米,十幾米,幾十米,一點一點移進。
你逆冰川而行,像一隻快要凍僵了的爬蟲。
前麵,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裏,矗立被風掃蕩過的冰的平麵。當風暴起來,以每秒百公尺以上的速度,將這一麵麵潔淨的冰壁全都拋光了。
你在這冰晶的斷牆之間,不動也喘熄不已。肺髒有種撕裂的疼痛,腦髓已經凝結,不能再思考,近乎一片空白,這不就是你尋求達到的境界?像這冰雪的世界,隻有一些不能確定的陰影構成的各種模糊的圖象,不訴說什麼,沒有意義,一片死寂。
每一步你都可能摔倒,摔倒就摔倒了,再掙紮滑著爬行,你手腳早已失去了疼痛的感覺。
冰層上積雪越來越少,殘留在風掃蕩不到的某些死角。雪層堅硬,綿軟隻不過是表象,都裹在冰晶的硬殼中。腳下冰穀裏一隻禿頭鷲鷹在盤旋,除你之外的另一個生命,你也弄不清是不是你的一種印象,要緊的是你還有視象。
你回旋而上,在回旋之中,在生死之間,還在掙紮,這麼個存在,也就是說,血管裏的血還在流動,這條性命也還沒斷。
這巨大的沉寂裏,晶鈴鈴,一個微弱的鈴聲剛可以捉摸,像冰晶撞擊,你以為你聽見了。
冰山巔出現了紫色的雲霞,預示風暴正高速在雲霞裏旋轉,邊緣緲嫋的雲翳顯示出這風暴的力度。
一個越來越分明的鈴聲喚起了你心底的悸動,你看見一個女人騎在馬上,馬頭同她一起顯露在雪線以上,背後襯著陰森的冰淵。你仿佛還聽見馬鈴伴隨的歌聲。
昌都來的那個女人喲,
頭上絲線盤的辮子,
耳上墜的綠鬆石耳環,
手上戴的館館閃亮的銀手銷,
袍子上紮的五彩腰帶……
像是在大雪山海拔五千六百公尺的公路標杆旁你曾經見到過的一個騎馬的藏族女人,她朝你回頭一笑,在誘你墮入冰晶的深淵,你當時止不住還朝她走去……
都不過是一些追憶,這鈴聲隻固守在你心裏,又像是在你腦門上響,肺腑撕裂的痛楚難以忍受,心髒瘋狂搏動,七上八下,腦袋就要炸裂開來。炸裂之時也就是血液在血管裏凝固之時,一種無聲無息的爆炸。生命是脆弱的,又頑強掙紮,隻是本能的固執。
你睜開眼睛,光芒令你刺痛,什麼也看不見,隻知道還在爬行,惱人的鈴聲竟成了遙遠的記憶,一種不甚分明的懷念,如同閃爍的冰花,細碎,飄忽不定,在視網膜上炫耀,你努力去辨認彩虹的顏色,你顛倒旋轉,漂浮著後退,失去了自主的能力,都是徒然的努力,不分明的願望,不肯冥滅,黑森森的空洞,一個骷髏的眼窩,貌似深邃,什麼也沒有,一個不和的旋律,分裂開來,轟的一下!……從未有過的明徹,又全部那麼清新,你體會到這難以察覺的幽微,一種沒有聲響的聲音,變得透明,被梳理。過濾、澄清了,你在墜落,墜落之中又飄浮,這般輕鬆,而且沒有風,沒有形體的累贅,情緒也不浮躁,你通體清涼,全身心都在傾聽,又全身心都聽到了這無聲而充盈的音樂,你意念中那一縷遊絲變細,卻越益分明,呈現在眼前,纖細猶如毫發,又像一線縫隙,縫隙的盡頭就融合在黑暗中,失去了形,彌散開來,變成幽微的毫光,轉而成為無邊無際無數的微粒,又將你包容,在這粒粒分明的雲輟之中,毫光凝聚,進而遊動,成為如霧一般的星雲,還悠悠變幻,逐漸凝為一團幽冥發藍的太陰,太陽之中的太陰,變得灰紫,就又彌漫開,中心倒更加凝集,轉為暗紅,發出紫瑩瑩的霞光,你閉目,拒絕它照射,卻止不住,心底升起的悸動和期望,黑暗的邊沿,你聽見了音樂,這有形之聲逐漸擴大,蔓延,一顆顆亮晶晶的聲音穿透你的軀體,你無法辨別你自己的方位,這些晶瑩透亮的聲音的細粒,四麵八方將你全身心浸透,一片正在形成的長音中有個渾厚的中音,你捕捉不住它的旋律,卻感到了聲音的厚度,它銜接另一片音響,混合在一起,舒張開來,成了一條河流,時隱時現,時現時隱,幽藍的太陽在更加幽冥的太陰裏回旋,你凝神屏息,失去了呼吸,到了生命的末端,聲音的波動卻一次比一次更有力,湧載你,推向縞潮,那純粹的精神的縞潮,你眼前,心裏,不知身居何處的軀體中,幽冥的太陰中的太陽的映象在不斷湧進的持續轟鳴中擴張擴張擴張擴張擴張擴擴擴擴張張張張一聲炸裂——又絕無聲響,你墮入更加幽深的黑暗,重又感到人心的搏動,分明的禸體的痛楚,這生命之軀對於死亡的恐懼是這樣具體,你這副拋棄不掉的軀體又恢複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