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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母親

1994年深秋的某天,我的母親因癌症去世。當時我正在武漢大學讀書,為了某學科的結業考試,竟未能參加母親的葬禮,我是事後從父親和大哥的敘述中才知道母親死前的情形:那天,風好大,母親堅持要父親打開她床前的窗戶,窗外有一棵古老的楓樹,樹葉漫天漫地,母親的目光就在這些樹葉間飄忽。她的聲音也是飄忽的,哭完大兒呼小兒,呼完小兒喚孫兒,最後,她喊了一聲“英兒”,即我,便失聲了。母親顯然是有話要對我說,很久很久,她的嘴都沒有閉合。父親拿過紙和筆,母親的手其實已無力拿起那支纖細的圓珠筆,但終於拿了起來,並斷斷續續地寫了一個“書”字。字很大,有整本書那麼大,當父親交給我時,我感覺到它的份量。

母親在長沙住院期間,我曾去看過她。正值盛夏,母親的病房裏沒有空調,我跑很遠的路買來一個冰袋。那晚,母親躺在冰袋上,身體極為難得的竟沒有一絲疼痛,母親說起了她的一生。母親出生於名門望族,其父曾在黃埔軍校當過教官,與民國時期軍事家、愛國名將傅作義是至交,母親是傅作義的幹女兒。高貴的出身為母親帶來過榮耀,如穿著從國外帶來的花格子襯衫坐在包廂裏看梅蘭芳演戲。然而,文革時也為她帶來了磨難。母親的故事是可以入書的,我說:“我想寫下來。”母親說:“寫吧!我想活著看到我兒寫的書。”又說:“還是帶著你的書到我的墳前來燒吧!”

母親是土葬的,葬在湘西的山水裏。這一年寒假,我回到湘西,跪在母親的墳前,我沒有燒一張紙錢,母親的一生都不缺錢,即便是到了那邊也不會缺的。母親缺什麼我知道,她極度輝煌極度虛榮過,她亦希望她的兒女能幫她延續這份輝煌這份虛榮。

我始終沒能寫下母親的故事。

哥哥

1998年,我南下深圳。不幾年,哥哥也來了,在某廣告公司任總經理。一日,我們談起了久違的文學。哥哥天賦異稟,且博覽群書,有著過人的口才和深邃的思想。在哥哥的鼓舞下,我忽然又有了寫作的念頭,之後便寫寫停停,晃晃悠悠。哥哥說:“你必須堅持每天碼三千字!”我感覺自己是在碼牆,文字變成了一塊塊沉重的磚頭。繼而,又感覺自己是在碼多米諾骨牌,不知道哪一天,我的夢想就會隨著這些字兒一起倒塌,一個接一個。

2003年伊始,因種種原因,哥哥又回到了湖南株洲。臨行前,哥哥看了我的小說,這時我已寫了有十幾萬字,哥哥說:“是珍珠,”——所謂珍珠,是我對自己的文字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形容。“不過被埋在草裏麵,你要學會除草,否則你就會被你的讀者當草一樣的鋤掉。”我說:“我不願意做草,我是花。”哥哥說:“花過無影,你去悟。”這天,我們一起背誦了宋代詞人張先那首著名的《木蘭花》。

小說的完成是在2004年的中秋佳節,我和哥哥坐在他株洲的家裏,我們分吃了一個月餅,之後,他打開電腦,就小說最後一章的某段做了調整,並加了這樣一句話:生命是上帝饋贈的一件禮物,死神無時無刻不在覬覦,並隨時予以掠奪。

六天後,2004年10月5日,在長沙至株洲的高速公路上,我的哥哥遇車禍身亡,年僅四十。我始終記得六天前的那個中秋之夜,月色清明,點點楊花飛舞,花過無影……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我將這句宋詞刻在了哥哥的墓碑上。

父親

和哥哥一同遇車禍身亡的還有我的父親。哥哥是駕駛員,父親坐在他的右邊,當救護車趕到時,哥哥早已經死了,父親則死在去醫院的路上——父親親眼目睹了親生兒子的死亡。殯儀館,父親的遺容雖經過休整,卻依然顯得魔怪森然,尤其是那雙眼睛……我始終覺得這場車禍與我有些關聯。父親住在常德,他是為了看我而來株洲的。其實,我應該去看他,卻因為小說剛剛完成,忙於出版等瑣事而未能成行。出事的前一晚,父親還在電話裏說:“我寫了一副對聯,等你的小說出版了,我就高高地掛在正門口。”

父親擅長寫聯,他常說這在他們老家是一門手藝,而父親的手藝卻是祖傳的。父親的爺爺是鄉裏的一個秀才,一筆好字,出口成章。父親的手藝還為我的小說添了一個亮點。書中之第六章有這樣一副對聯: